羊晚·花地·文化

花地 | 方土:当水墨遇上网络

文/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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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世纪之初的“大方斋”画室里,总有点特别的气息:桌上摊着老祖宗传下来的《芥子园画谱》,窗外却能瞥见网吧招牌在夜里闪烁。

《网络》系列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画出来的——那会儿还没人整天抱着手机刷信息,外卖软件更是闻所未闻,但拨号上网时的“滋滋声”,已经像春天的草芽,悄悄从生活的缝隙里冒了出来。

我十分认同“见笔见墨”的老规矩,“梅兰竹菊”便成了日课。但有时也会盯着宣纸琢磨:古人画写意讲究“干裂秋风”的笔法,可如今街上满是玻璃幕墙的大楼,哪有一点能让老祖宗画法施展的余地?

于是我尝试着在墨的韵味上做文章,施水泼墨,让墨在湿纸上自然晕开,故意把笔的痕迹藏起来,想看看能不能画出些和传统全然不沾边的东西。

后来又融进西方抽象画的思路,把心里那股说不清的新鲜与惶惑直接泼在纸上——那些方的圆的色块,不是峰峦也不是草木,只是互联网初临时,心里那片混沌又雀跃的感觉。

从换材料开始,渐渐不按常理出牌。我嫌毛笔太柔和,就找来丙烯、漆、白粉这些不常见的东西,甚至刀刮、壶喷、拓印这些法子都用上了。

这其实缘于北京老友邵戈的启发:丙烯的硬挺与墨的柔润缠在一起,像老街区里突然立起了座玻璃幕墙楼;刀子刮过的痕迹裹着淡墨,倒有点像电脑线拉扯的样子。这些不合传统的折腾,反倒让水墨透出新意思——它虽不能画出“远山含黛”的古意,却能说出“光纤进家”的新鲜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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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CD和“网”的样子闯进了画里。

那些圆片儿不是唱片,是刚流行的光盘,能存下压缩的文字和图片;交叉的线条不是渔网,是电话线织成的信息网——那时候还没“5G”这说法,可街角网吧的招牌、报纸上“信息高速公路”的标题,都在悄悄提醒:日子要变样了。

我把这些符号塞进墨色里:有时CD的圆卡在方方正正的墨块里,像老式录像带遇上了新光盘;有时网格状的线罩着晕开的墨团,像刚连上网的电脑屏幕,模糊里带着一股藏不住的兴奋。CD是那时候最扎眼的符号,我便借着它换着法儿排列,在纸上变出各样花样。

有人摇头说:“这哪叫水墨画?”可水墨的魂儿,从来就不在“笔怎么动”,而在能不能跟上时代的心跳。

折腾这些年,我没离开过宣纸与水墨的根,只是想让它能装下上网时的电流声,能盛下第一次收到邮件的高兴劲儿,能画出人们围着电脑屏幕时眼里闪的光。

如今再翻《网络》系列的画稿,CD的圆、网格的线在墨色里浸了二十多年,倒成了时代的预言——后来的光纤、云端、元宇宙,不都是从这些最初的符号里长出来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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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迪安先生曾说我“扩大了水墨的地盘”,其实不过是紧跟时代步伐,调整了笔墨的节奏。

那些年的摸索,从墨韵到材料混搭,从试画抽象到运用符号,每一步都踩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界上。我倒没想过要颠覆什么,只是不想让水墨在数码潮里变成“老物件”——它既能画得出深山古寺的晨钟,也该容得下网吧屏幕的蓝光;既能晕开宣纸的纹理,也该裹得住光盘的反光。

《网络》系列成了个大主题,之后的《文明硕果》系列等作品,都是从这想法生出来的枝节。

尺寸也跟着题材变:八尺条幅能铺开信息浪潮的开阔,六尺整纸能容下线路交织的细密,最小的四尺斗方,刚好放下CD碟片错落的样子。这些大小不一的画,像不同声部的合唱,唱的都是水墨与数字时代的相遇。

去年收拾画室,翻到朗绍君、彭德、范迪安、李小山、鲁虹、王璜生、杨小彦等理论家为这系列写的评论文章复印件,纸边都黄了。

其中那句“方土的理想也是新世纪画家的共同理想”,让我突然明白:所谓理想,从不是让传统与现代决个胜负,而是在碰撞中找到共生的密码。

当水墨遇上网络,其实是千年笔墨在数字时代找到了新的语法——它不必丢掉“计白当黑”的智慧,却能学会用墨色翻译0与1的逻辑;不必放下“墨分五色”的细腻,却能练就表现光纤洪流的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