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语汾阳方言系列小说之《山乡故事》

2. 一根筋双林

双林的祖上,据父辈口口相传是从山东直隶过来的,在「张王李赵遍地刘」的汾阳,「孟」这个姓还是少的。 双林家在村里是小户,有个兄弟二林早些年考上学校走了,这阵儿参加工作在南方,已经成家立了户了,没回来过,联系很少。走亲戚,走亲戚,亲戚要是不互相走动了也就不那么亲了;亲弟兄也一样,多年不联系,寡淡了。父母么,在双林二十多岁时都「走」了。 

双林在村里是出了名儿的「一根筋」,主要是犟,汾阳人说的「犟×睁眼」的特性和双林都能对上号儿,而且双林还好打路底不平。像以前在农业社赶上牲灵耕地,到横头往下弯的时候骡子不听吼喊,刚开始双林还能耐上性儿拽缰绳,后来那骡子也是没脑子,怎吆也不听口令了。火得双林用鞭子打,骡子还尘哽扬天地尥蹶子要踢他咧。还是有经验的老世通过来打帮捋顺,折捣得人和牲灵都一身水。过后人们笑话说「双林那鬼比驴儿也犟」。

双林有颗善心,素闲常村里谁家有个事事情情保准是头一个就到。婚寿宴的搬盘子递水,刷刮洗碗,白事上的抬材打墓,村里人手缺的下家儿地里帮个忙啥的,双林那是没话说。这不是,08年的四川地震,双林悄悄儿地进城捐了一千块钱。村人都议论:「捐一二百也够意思了,捐了一千!贼狗日的,闲常喝的酒还是散酒咧。」

这事是双林老婆云花婶儿说出去的。村里的闲话走得快,时间不长就传的双林的耳朵里。那一日云花婶儿一进门子,双林一口就唾到他老婆脸上:「老子们捐钱的事儿谁叫你说出去的咧!啊?不知道善事要悄悄儿地做?积阴德的事都叫你这×嘴说破了!」

云花婶娘家是后山里的,性子更绵善,一辈子执不过双林的,含着泪蛋儿说是:「我就说这一回么,一回也不行?孙子也有啦,我就当不了一回家,你做甚和我商量过?一下捐了这股子,没我的一份儿?你说!」

定省了半天,双林叹口气:「不用说了,唉!」人却圪蹴那儿不做声了。其实双林也不是欺负老婆,他本身就是那个性子么。云花婶上无三兄下无四弟,早些年老丈人、丈母还不都是双林养老送终的?

从2011年算起,双林告了连生五年半,眼看着地里打下的,树上结下的都变成了路费、打印费;多数儿时候人还给人家公家遣送回来,这在村人眼里是丢人败兴的事情。他心里一急一气就落下了病。 

双林病了,三天没啦吃东西,简单喝了些米汤还犟咽咧。老婆云花请将村里的老医生曹云亭,曹先生圪挤住眼号了号脉,定醒了半天才说是:「好我的老兄弟咧,你这病是心理郁结,肝火上炎啊。你的那些事情我知道,甚事情不能急,慢慢地来,把心放得宽宽地,能办成。告状就像我下棋一样,赢了不用高兴,输了不气恼,当个儿业余爱好吧,当正传不行。千万不敢把告状的担子落在孩儿们身上,在咱这辈儿人身上了喽,不行?」双林应承着,唉声叹气。曹先生开了几副药,叫双林家厮儿春云抓去,又坐了一阵儿,走了。 

转过天来春云在街上碰上曹先生,曹先生说:「来,俺孩儿到我居舍坐坐。」春云跟上到了曹先生居舍坐下,老先生才不急不缓地说:「春云啊,大伯伯有句话俺孩儿可得挺住咧哈。」春云就一愣。「你爹这病呀,我看下就这一俩月的事,能给些好吃好喝就尽自家的心吧,旁的不用撂那富裕钱了。大伯伯说话直,俺孩儿不用恼怪。」曹先生说。 

春云愣怔了半天:「大伯伯,再没其他法儿啦?」曹先生:「看俺孩儿说的,但凡有法儿大伯伯还能在你爹身上留一手?」春云哭神神地,回的了。

双林病重的时候连生来眊过,不过是黄鼠狼儿给鸡拜年的地。问双林说:「不告啦?等身子利索了再去告的么。性爆的骡子瘚瞎眼,何其苦啦咧,唉!」

双林说:「连生,终有一天叫你知道锅红了烧人咧!人凶不了三年,狗咬不了百天,你的下场不怎地!」

连生说:「嗬嗬,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倒要看看鞋底子厚还是铁锥子尖咧!」一摔门子凶神地走了。 

再后来连生的爹来过,提溜了十斤鸡蛋,那是苦口婆心劝双林呀。见双林不吐口,最后说:「你说咱们论班辈多少年的老弟兄们啦,啊?你真的要告得俺连生住了班房咧?」 

双林说:「选举的时候全村都吃了他连生的面、油了,我没要。知道为甚?我知道羊毛出不到狗身上,这钱迟早得从村里出咧。老哥呀,给村民送油、送面这点子连生想不出来,他没那气量,是你在背后给他谋画咧,我知道。卖树你知道不知道?卖地你知道不知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在曷地咧?拦过他没啦咧?人心没尽蛇吞象,贪的多了人的心就甚不顾了,知道?这阵儿啦才和我说这些,老哥呀,谁见过肠行五肚坏了才吃药咧?迟啦!」

连生爹说:「这事真就一圪星转圜的余地也没了啦?」

双林说:「早走成死棋了,没解!」

连生爹恼悻悻地出了双林家街门儿,他前脚儿走后脚儿云花婶就提着那十斤鸡蛋撵出来,说「双林说来,居舍有咧」。 

连生家爹提溜上鸡蛋对云花婶说:「看起来是没解了。云花,你回的告告双林,天底下各一村里谁家没问题咧?不是俺厮儿一人有问题。都像他双林那样谁还敢干工作咧?暮牛达怼地,怎也说不下?!一村里住了多少年啦就连针尖尖大的个情份也没啦?!」

见云花口圪嚅不搭茬儿,那家越说越火扬手把十斤鸡蛋摔的院墙儿上,鸡清蛋黄黄流下一地,背抄上手气恨恨地走了。 

从那阵儿起,双林一家在村里是教人明的暗的窃害。明明儿地浇地挨上自家了,泵坏了;核桃树上的核桃还没成咧,半夜黑间叫人打下一地。 双林支着病体在街上恶吼:「是谁吧狗怂甩到俺对头那祖坟上的,啊?!怎么就生出这地个牲口!全桃柳村的老少都叫狗儿给日瞎了,选你妈×出这地个儿蛀虫来!一桶桶油,一袋袋面就能把良心买上走了?败兴咧!!!」

整个儿山村都静悄悄地,像死了一样。

有和双林相好的同班执辈人也劝双林说「破家县令灭门的知府,得罪下连生那人甚事情做不出来咧?咱还有孩儿们么,你这不是给后辈儿孙种蒺藜咧?不行咱想想法儿,叫他连生补偿咱几个,就当这几年的损失,你看……」

双林一口咬煞,俩字:「不行!」

劝的人出了门子以后说双林这狗的是瞎马认住一根道、王八吃称锤儿——铁了心啦。

四十天以后,双林越发的瘦。二十天前就连地也不能下了。临死的时候对他孩儿春云说:「孩儿,爹爹硬气喽一辈子,没服过软,总认为人活的世上就得有脊梁骨儿咧,不能和狗儿地一样活的。要有刚骨志气咧!是咱孟家的后人你记住爹爹的话,把连生告倒!我看起来是不行了,死了不用给我烧纸,甚时候连生倒了再烧,记住,提前了,我一张……一张也不收!」喘得说不出话来了。 

春云哭成个泪人人了,云花婶儿、儿媳妇子、孙子在一半壁也哭的泣不成声。要强要了一辈子,最后连气也喘不匀了。 双林扎挣到当天半夜里,死了,享年57岁。

村里的人评价说是:「死不服输,双林是个硬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