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故事:文学、艺术与天性

1. Della:拿掉别人给的目标,才能找回所爱和所想

引言

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或者说注意到,中文的“ 我”如果翻译成英文,有三种说法,它们分别是Me, Myself, and I?自从我10岁开始学英文,就常常被这三个单词搞得昏头转向,无法正确在英文中表达“我”这个单词。比如说,这个时候到底是应该用“you and I”, 还是”you and me” ?又比如说,“I love myself”和“I love me”到底有什么不同?

我花了好多时间去搞懂它们,不过,这个“搞懂”的成果只反映在我英文满分的成绩单上。后来,当我脸上开始冒痘痘,胸部开始发育,开始用心理而不是语言的角度来思考“Me, Myself, and I”的时候,我才发觉,这三个英文单词是甩也甩不掉的“包袱”,也是一辈子需要做的功课。怎么说呢?

Ciao, 我是庄卉家,Della Chuang,欢迎你今天收听我的故事。

Me,look at me!

打从五六岁开始,花香便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台湾一年四季湿度都非常高,春天一开始,阳光就变得尤其强烈,邻居家的花朵开在高高的墙内,白色花瓣的中心是一点儿淡淡的黄色,生命力旺盛,花期也长。我每次路过见着见着,都会觉得开心,很想要凑近闻一闻,可惜不够高。

格拉斯茉莉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捡起来掉落在墙外的花瓣的时候,我发现,它们怎么可以那么香?所以很兴奋地把它们装到我当时学生制服的口袋里,满满两个大袋子。我记得当年一起玩耍的女生也被这个美丽的气味吸引住了,三五个小女生围着我说:“庄卉家,你好香哟!”这句赞美,弄得我心里觉得好酥、好暖、好舒服。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穿的香水。

女孩子都是爱漂亮的,大概是看见过很多次妈妈用香水的那种非常优美的姿态,我开始想象自己身上散发香味的样子。可能就是想显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又可能是不经意间地想讨好别人,反正只要听到“好香啊”这样的赞美时,这一天发生的很多事情都感觉不一样了,大脑像是掀起一场化学反应,飘飘欲仙。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对花花草草的东西更有兴趣了。从家里到学校,沿路所看到的植物都会被我仔细观察,只要是闻起来香香的,一个都躲不过我。我会轻轻地摘一两朵放进铅笔盒,等到进了教室,我会非常得意地将铅笔盒摆出来。我还记得面积不大的小课桌上最常出现的是素馨花、茉莉花与七里香,这些白色的小花。我一边欣赏一边想象着被花香环绕的场景,一边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感觉什么呢?感觉自己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小女孩。

格拉斯晚香玉

六岁的孩子当然还没有所谓的“气味意识”,只要遇上喜欢的味道,觉得好闻就自然靠近,谁会不喜欢香香的味道呢?但是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故事表面上听起来天真可爱,可是背后其实隐藏着一个有关自我认知的讯息,那就是:“Look at me(看着我)”。原来“me(我)”,这个自我的人格意识已悄悄地在我小小的躯体里萌芽了。在白色花香的拥抱下,我骄傲地昭告世界:我是一个特别女孩,因为我呼吸着香气;我是一个快乐女生,因为我选择了自己想闻的香气…… 

How about Myself?

接下来的成长时光——嗯,怎么说?制服口袋里的鲜花渐渐被书本的油墨味取代了,我记得有好长一段时间,我牛仔裤口袋总是会塞上某一本有关“存在主义”的小说……为什么?因为我想了解“我是谁”,还有,我存在的目的是什么。

什么是存在主义呢?存在主义(Existentialism),是当代西方哲学主要的流派之一,这个术语最早是由法国哲学家加布里-埃尔·马塞尔(Gabriel Honoré Marcel)提出的,你可能不熟悉他,但我想,你应该不会不熟悉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这位后来将存在主义发扬光大的著名哲学家。

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

萨特是这么说的:“‘存在主义’是使人生成为可能的一种学说,也是一种肯定任何真理与任何行动——包括环境和人类主体性——的学说。” 萨特终其一生都在努力反抗集体化的趋势,他强调,人需要过他们自己的生活,表达自己的思想,反映自己的天性。

我回想起我小时候,其实是一个不怕表达自己看法的人,可是从青少年开始,我发现自己的世界里渐渐充斥了很多“别人”的声音,他们一直在我耳边说着他们认为我应该做的事——你应该念医科,你应该当律师,你应该当工程师,你应该要有女孩样,你应该不要只穿黑色的衣服……

你应该、你应该、你应该,还有很多个“你应该”充斥在我的生活与日子里,久而久之,那些“你应该”变成了“我应该”。最后,我发现我没有目标,因为我的目标早被人拿掉了,换成的是他人给我的目标。

那些日子,我觉得自己丧失了对颜色和气味的知觉,我的世界只有黑与白,苹果又酸又涩,而最爱的白色花香似乎也没有小时候闻到的那么甜美了……

我有个习惯,我很喜欢早上冲澡的时候哼歌,有天突然哼出美国民谣“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眼泪像打开了水龙头一样,扑簌扑簌地掉下来。 :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passing? 

花儿都哪儿去了?时光老久飞逝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long time ago? 

花儿都哪儿去了?时光老久飞逝

Where have all the flowers gone?

 花儿都哪儿去了呢?

Young girls have picked them everyone 

少女们都摘下了每一朵

Oh,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哦,人们何时才会明白

Oh, when will they ever learn? 

哦,人们何时才会明白

很抱歉,我五音不全。这本来是美国一首反越战的歌,中文意思是《花儿都哪儿去了》,但我哼着哼着,突然想到小时候的那些素馨花、茉莉花、七里香,它们都到哪儿去了呢?

格拉斯茉莉

我深深地呼吸,像一只憋闷在深海太久的鲸鱼。我扯开嗓子大吼一声:But how about myself? 那个myself,那个自我在哪里呢?

后来我慢慢意识到,原来要找回自己的天性和目标,要把别人给我的目标都先拿掉,然后才能找回自己的所爱和所想。从此以后,我养成了一个好习惯,每周买一束鲜花犒赏自己,提醒自己的存在。  

It’s I

存在主义在1940年代开始成为一种广泛的思潮,萨特的学生、恋人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和萨特一起推广存在主义的观点,同时在1949年出版了她的代表作《第二性》(法文:Le deuxieme sexe)。这书被誉为“有史以来讨论妇女的最健全、最理智、最充满智慧的一本书”,甚至被尊为西方妇女的“圣经”,成为了女性主义的经典。

一开始,我接触女性主义的初衷是想要实现自我,想要“做点什么”。可是在北美,女性主义有许多派别,哪一种系统更为优良,哪一种生活实践更为正确?这些选择,让我经常感到困惑与酸楚,我发现,我越来越不喜欢自己了,也对于自己的选择感到有点无所适从,心里常常OS:这难道是女性主义当初那些先驱的初衷吗?

这几年无论是走在街上,还是在网上看,不少时尚品牌都把“Feminists”“Women”等字样印上衣服上。我们都说,当品牌在大肆地使用一个元素的时后,那就成了流行。可是不管是运动还是时尚潮流,我发觉随着年纪的增长,身边的女性朋友都好像不约而同、不自觉地遵循某一套模式来过自己的人生:小时候努力读书,中学和大学时拍拖谈恋爱;踏入社会工作几年后,便和伴侣拉埋天窗,认真地去做一个别人眼中的贤妻良母。

偶尔一些不按常理出牌,不愿参照这种模式生活的女人,在别人眼中总觉得怪怪的。特别在传统的中国社会,别人的流言蜚语和好奇目光的确尖锐得可以杀人,而这也使得不少女性朋友经常感到心慌,甚至有时候,哪怕没有别人在场,自己也会不自觉地用这套标准来自我审查一番。

从20世纪初萌芽到现在,女性主义早已经成为一个前仆后继的社会运动,可是到现在,它还是没办法变成一个主流。面对这样的情况,我深深觉得,“实现自我”并不需要成为女权主义者。举个例子,美国摄影师辛迪·谢尔曼(Cindy Sherman)的每一件自拍作品,都在尖锐地探讨女性在社会中的角色,所以不少女性主义的评论家,都认为她是杰出的当代女性艺术代表。有趣的是,谢尔曼却从来不自称是一名女权主义者,她只想从创作中去颠覆女性的刻板印象,去宣扬着一种性别的平等。实际上,这种诉求与追求任何一种平等权利是没有任何区别的。

我在Me, Myself 到 I的“自我认知”旅程中,磕磕绊绊,有时跌得鼻青脸肿。不过我终于发现,如何定义自己,展现自我,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撕掉身上的任何标签。因为只有撕掉了标签,你才有机会成为独一无二的“I”。

我记得加布里埃尔·马塞尔(Gabriel Honoré Marcel),这位与萨特并列为存在主义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