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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客漫谈中秋特别节目:寄慨无端 随物赋形 苏词《水调歌头•中秋》再析

海客漫谈中秋特别节目:

寄慨无端 随物赋形 苏词《水调歌头•中秋》再析

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岁次丙辰,这是苏轼来到密州的第二个中秋节。夜已深了,刚刚的众宾之欢已变作了酒冷灯残。子瞻酒重,时醉时醒,独立庭中, 写下了传诵千古的不朽篇章——《水调歌头·中秋》。词曰: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此词纵横儒道,笔转如环,挥洒自如。蕴深情于豪放,纵逸想于九天,思接千里,胸怀古今。难怪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说:“中秋词,自子瞻《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苏轼在《与鲜于子骏书》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可见密州时期的创作不仅透漏出子瞻开宗立派的自信,也标志着豪放词风的初步形成,为词的发展开辟了新的道路。王灼说:“子瞻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卷二)以苏词的开创性来说,绝非虚誉。

词前有序,让我们可以窥见诗人的心情: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丙辰中秋,苏轼是年四十一歲。自妻王弗卒於京師起,这十年是苏轼人生艰辛的开始。

治平二年乙巳 (1065三十歲)五月,妻王弗卒於京師。

治平三年丙午 (1066) 三十一歲。在京師。四月,父蘇洵卒。

治平四年丁未 (1067) 三十二歲。與弟轍護父喪返川。

熙寧二年己酉 (1069) 三十四歲。二月還朝,在京任殿中丞直史館判官告院。是年王安石始行新法。  

熙寧三年庚戌 (1070) 三十五歲。在京師。弟轍以議新法忤王安石,自三司條例司屬官出為陳州學官。

熙寧四年辛亥 (1071) 三十六歲春間,自判官告院改權開封府推官。上書神宗,論朝政得失,忤王安石。

熙寧七年甲寅 (1074) 三十九歲十一月改知密州。是年王安石罷相。

熙寧八年乙卯 (1075) 四十歲。知密州。重葺超然台,作記。作《江城子.記夢》,悼念亡妻王弗。二月王安石復相。

人生开始在诗人面前展示了它峥嵘的一面。但密州时期,还不是诗人生命里最低潮的时期,比起后来的乌台诗案,壮岁的苏轼仍有着强烈的入世情怀。苏轼同时期的词作——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足以让我们看到他满腔的豪情和炙热的生命力: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首词作于熙宁八年(公元1075年)冬,时作者四十岁。词的前半阙以三国时孙权自况,极言出猎的壮观。后半阙又以汉文帝时魏尚自比(一说以冯唐自比),希望能被朝廷重用去守卫边疆,杀敌卫国,建功立业。虽然“聊发”“鬓微霜”“冯唐”透出了一点寂寞与自伤,但这些都是一闪而过的,很快我们就会被“千骑卷平冈”“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这样如电影画面的豪言壮语所激动。苏轼说这首词他曾“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然而,中秋词序中所说“欢饮达旦”,不禁又使人略感踌躇:诗人快乐吗?在这屡遭贬斥、兄弟离散的中秋之夜,果真能一醉解千愁吗?诗人真的是“大醉”了吗?那又是谁“无眠”?谁“有恨”呢?他要表达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怀?

那就让我们逐句解读一下这首词,看作者的情绪是如何出之以醉、而诉之于月的。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起笔突兀,如屈原《天问》,更让我们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是的,一样的花月夜,一样“迥阔的宇宙意识”。而苏轼的追问似乎更为超迈,这里已经没有人间的拘束,有的只是子瞻与宇宙之间的问答。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又是一问,此时人已醉,他本不需要什么回答。他也并未等待答案。这里只想稍稍说明的是“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一句的来历。

周汝昌先生在他的《人有悲欢离合--说苏轼〈水调歌头·中秋〉》中说:“那是唐代小说《周秦行纪》里的情节,小说里托名牛僧孺有一次偶然走到一个地方,因请求借宿一宵,却无意中会到了古代的许多美人,如王嫱、绿珠、杨贵妃等等都在。美人们都作了诗,而且要牛僧孺也作一篇,于是他写道:"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由此,我们就可以知道子瞻诗里那句"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的来历了。牛僧孺的诗,本来是运用《诗经》里面"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的词句,那意思并不是说忘记了看日历,所以不知道今儿晚上是哪一天,而是表达了作者的极为惊喜的感情的话,犹如说:今儿个不知是什么好日子,有了这般幸运的遭遇! ”

但细味苏词此句,却丝毫感觉不到其中有“狂喜”之感。否则继之而来的“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的孤独感,不是太生硬了吗?

我以为这两句的用典,应该渊于戴叔伦的诗《二灵寺守岁》(《全唐诗》卷二七三_145)和呂严的「忆江南」。

戴诗曰:“守岁山房迥绝缘,灯光香烛共萧然。無人更献椒花頌,有客同参柏子禪。已悟化城非乐界,不知今夕是何年。忧心悄悄浑忘寐,坐待扶桑日丽天。」;

吕词曰:「…沈醉处,縹渺玉京山。唱徹歩虚淸燕罷,不知今夕是何年。海水又桑田。」同样表达的是对宇宙而言生命的迷茫。欢乐尽处这短暂而孤独的人生,对于宇宙而言是何等的渺小和偶然!八歲入小學,即師从天闲觀道士張易簡的苏轼,对于宇宙、生命、人生、盈亏所持的道家哲学观念,才是进入本词的唯一途径。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我欲乘风归去”他本就是天上的谪仙,唐代谪仙李白一首题目叫作《把酒问月》的诗,开头说:"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黃庭坚则称苏轼与李白為「兩谪仙」,苏轼自已也設想前生是月中人,两人同为诗仙,才高旷世。身世际遇也十分相同,故而心思也常常暗合。时至中秋,月凉如水夜气正浓,酒酣耳热时换成的单衫,已渐渐抵不住深寒,酒要醒了,身上的冷已经沁入了心灵,刚刚酒醉的张狂变得冷静,人间尚冷如斯,那高如琼楼玉宇之处呢?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又与李白的「月下獨酌」暗合。「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飮,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同样的醉中望月,同样的月下独舞、同样的孤寂落寞…

细品苏词的这个“清”字有三层意思:首先从时间上看:欢饮达旦,已是明月西垂,朝日未升之际,这时的人影最为浅淡,一个“清”字,如在目前。

二是酒阑人散,夜气方稠,诗人独舞于月下,较之刚才的欢饮喧哗,这“清”静、“清”凄,是不言而喻的。

三是这时诗人似已乘风归去,月中的子瞻与地上的子瞻,依然如庄周梦蝶,不知是庄周梦而为蝶抑或是蝶梦而为庄周。这一个“清”字竟然把眼前之景,酒醉之感,飘逸之态点睛而出,又是大醉后随笔写来,足见奇才天纵。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周汝昌先生点评这个"转"字曰:“古时凡写光阴的暗暗地、缓缓地、令人不易察觉地移动前进,都用这个"转"字。例如写"更漏",写"树影",都说"转"。这里用了个"转"字,的确写出了赏月之间,时光暗暗地过去的神情。”可谓品赏精到;而说“朱阁,绮户”是指女郎,则未免有点弗洛伊德了。所谓“朱阁绮户,关女郎何事”。我以为“朱阁,绮户”是泛指,酒醒了,诗人还是站在人世间,明月已西垂,不知在这明月所照的一片亭阁之中,又有多少人像我一样的无眠呢?这又让我们不禁想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无眠的人是我——苏轼子瞻。

这时是要“兼怀子由”了。与苏辙已经整整5年没见了。他原任杭州通判,因苏辙在济南掌书記,特地请求北徙。可是到了密州还是无缘相见。「咫尺不相见,实与千里同,人生无离別,誰知恩爱重」(颖州初別子由)他也曾告诉弟弟:“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但是这词中之意仅仅是怀子由吗?词中的意境显然比这要开阔得多。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这句是诗人慰月,还是诗人自己安慰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