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完

谭恩美:记忆、低语和书写,皆是风暴|《接骨师之女》

那时我才意识到,她的脸,她的希望,她的知识,她的悲哀,这一切的一切,如今都是属于我的。然后,我哭了又哭,心里充满了喜悦与自怜。

在美国华裔作家谭恩美的《接骨师之女》这本书面前,任何阐释和分析,都显得多余。

这集,我们选了一本对国内读者来说很小众的小说。这期播客像是一集导读,我们聊得很自由,内容是在不重复《喜福会》观点之外的展开——三代女性成长与命运、女性情谊、移民作家笔下的东方。

华裔作家文本中很多冲突的深层文化原因和《喜福会》类似,本集没有重复,感兴趣的可配合《喜福会》收听。在那期节目中,我们分析了华裔文学(移民文学的文化性)、离散视角下的母女,落脚点在于女性角色的“沉默”和小说的叙事声音,包括隐含作者的发声。

🎧「本集时间轴」

01:13从北京到旧金山,不止母女、创伤、文化隔阂

13:37接骨师之女:镂空球包裹的叙事结构

24:25鬼:失声,失语,毁容,自绝,这是我一生的故事,里面也有你的身世

30:40心:一部分的我,随着她永远遗失在了穷途末路

32:00信:她的记忆就像在雪地写诗,边写边消失

40:51日记:少女的恶意与祸端

46:15鬼写手与女作家:记忆追寻与幽灵书写

53:44女性情谊:恩怨纠葛、爱恨情仇将二人紧绑一生

1:02:33异质化的东方文化、神秘主义在小说创作中有何必要性?

1:12:46移民作家谭恩美、石黑一雄笔下的“鬼影”、“幽灵”

📚「播客创作手札」

5月下旬录完了美国华裔女作家谭恩美(Amy Tan)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喜福会》的专题播客。这本书,我在《明亮的夜晚》播客结尾提到过。今年看到我们《暗处的女儿》评论区,一个听友也有提及。

一本大众耳熟能详的作品,要录制好一集播客没有那么容易。不想只做剧情的复述,不想只是为了增量信息补充,就简简单单转述在《往昔之始》中就可以采撷的有关谭恩美的人生经历,也不想重复一些老生常谈的东西,虽然华裔母女题材,有些元素绕不过。但我过了这么多年,还是很讨厌一拿到跨文化的文本选题,就侃侃而谈后殖民主义视角、族裔文化、文学中的离散、文化身份、林勃状态、女性身份建构……我到今天,都是看一眼理论就头疼想撂挑子的状态。

我也不想把作者谭恩美和《喜福会》作为一个被想象和被期待的女性主义者或作为华裔/少数族裔发声的公共样板,毕竟作家本人不愿意写作和任何主义挂钩。只是写作,记录,会主动与所有标签保持距离。写作为谁而写,和写作为主义而写,这还是很好区分的。

筹备中,我补完了谭恩美的所有长篇小说,补完了1本创作手记(虽然出版方宣传为自传),1部作家纪录片,和作家的一个写作大师课,也复习了萨义德的一些背景相关文本。聊得算顺,但那期节目没能让我们两个人都满意。其实,我个人对成片的表达和内容厚度还挺满意,虽然有关谭恩美笔下的东方和女性情谊因为时间缘故在节目中没有展开。

于是,在6月中旬,有了《接骨师之女》这集播客。录制这集的时候,两位主播身处一南一北,均暴雨倾城。你在节目中段听到的哗哗雨声就是打在我俩窗前的大雨。原本的录制效果我不满意,觉得不够有深度,想要分析的部分,似乎在《喜福会》已经讲过了,没必要重复。但时隔两个月再看素材,发现,或许这种形式才是最适合这本书的交流。因为小说很满,满到任何的分析都多余,只需要沉浸阅读就足够。所以,在我嗓子宕机的阶段,把素材找出来,大刀阔斧删繁就简,有了这样一期复活的节目。

《接骨师之女》是谭恩美的第四部长篇小说,聚焦一个华裔家庭三代女性的故事。和《喜福会》一样,它不是任何人的自传,虽然里面每个女性角色,都有谭恩美、谭恩美的母亲和外祖母的影子。

《接骨师之女》按照叙述分层,是三层结构,三个叙述者,三种叙述形式。小说的尾声,是第一层结构中的叙述者的分化,身份变化了。

主人公露丝(如意)的职业是“鬼写手”,也就是代笔。故事进入到尾声,露丝读完了母亲茹灵的手稿,知晓了外婆宝姨和母亲的过往,自己的人生也发生了转变,决定记录下她们的故事,外婆的,母亲的,自己的。鬼写手终于提起笔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文学。就很妙,尾声可以看作整个小说的超叙述层。三代女性的身影重叠了,肉体、灵魂,跨越了时空、生死,共同握住了那支笔。

《喜福会》的叙事是母女轮唱,八个人的故事组成了一条百纳被,每个人的故事都是组成被面上的图案、针线,经纬。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独属于女性的叙事声音,而文化隐喻又与《别名格蕾丝》中被面上的图案隐喻,小说最后用三个女人的衣物、床单缝合完整的被面,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接骨师之女》没有用这种形式,也更聚焦,比《喜福会》容易读,故事完整,情节性、情感性强,可以迅速勾起熟悉的感觉,快速进入状态,不仅仅是主题、也不仅仅是类似的生命经验,而是强大的情感性,所有超验的元素都在为叙事服务,推动情节发展,刻画人物,而且处处有暗示、伏笔与回响。

小说里的东方不再是传统做族裔文学研究时猎奇的、博眼球的、想象出来的东方,也不是东方民间传说的嫁接、拼合、二次创作。《接骨师之女》里的东方我读下来感兴趣的一个是玄学,东方神秘主义(扶乩占卜、通灵、托梦、除祟、测字)另外一个是汉字、甲骨,书法,乃至写作。它们在书里,都不是材料,增加点击和销量的元素,而是作为艺术要素存在的。虽然,你能明显感觉到作者对历史、文化并不了解,一些小错漏,中译本的注释均有注明。

书里茹灵的“失忆症”、露丝的“失语症”也是可以去探讨的。母亲茹灵在童年时,因为创伤、因为悔恨,她刻意去遗忘作为保护自我的形式。而她在82岁确诊了阿尔兹海默症。但其实,早在7年前,记忆就开始退化,她生怕自己会遗忘,用记录的形式留下一些回忆。如今茹灵几乎没法记清楚新近的事情,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统统不记得,可说起年少时光,她又清晰有条理。有时候,茹灵记忆中的时光会跟后来的一些事情混在一起,但回忆仍然像一个巨大的水库,她与人分享,细节上有些混乱并无大碍,那段过去即便是经过了记忆的改变,仍然有着丰富的含义。而故事里女主角露丝的“失语“,也不仅仅是病症、创伤与文化层面的失语。

我之前读母女主题的文本的时候,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带着纠缠、痛楚和恨意的爱,压抑和创伤,什么才是母亲留给女儿的最重要的部分?是创伤吗?因为难以磨灭,会成为持久的隐痛。

和谭恩美很多本母女题材作品里一样,谭恩美的母亲也在9岁时也目睹了她母亲的死亡。目睹死亡和感知失去,成为了她一生无法治愈的伤痛和无法摆脱的梦魇,这是一种持久的焦虑,遗憾、愤恨贯穿了她以后的人生,从那时起,她就有了自杀倾向。这也让谭恩美的成长处于持久的焦虑、不安之中。

而当发现母亲开始频繁出入医院,有了记忆衰退的迹象,谭恩美陷入了更大的恐惧,因为关于母亲,有太多说不出口的秘密,有太多解不开的缠成一团乱麻的绳结。她害怕自己来不及。所以,她不断追问,不断探寻,记录。

字字入骨,读书时常有酸涩、痛苦之感,但也不乏幽默和情绪振奋的瞬间。

这也解开了此前我阅读谭恩美作品时的疑问:为什么她总倾向于塑造圆满的结局,虽然圆满的形式不一样,但终归是带着遗憾的圆满。谭恩美的文本和她的生活,给了我上述的问题答案——因为这些女性身上,还涌动着永不放弃的想要改变的力量。

所以,去读吧,完全沉浸,去跟着角色活一场就够了。

🎬「主题相关推荐」

纪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