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咲良田

Tang Syau | 唐逍

从动画『サクラダリセット』(重启咲良田)的几段对白展开的哲学音频节目。 Cover Art: Gracile

  1. 20/01/2023

    1.1 思考的目的是改变未来

    作者:唐逍 Cover Art: Gracile BGM サクラダリセット (day time) / Rayon (Piano Cover by Shinya) アリウス / sakunoken 秋晴れの空に / 蒲鉾さちこ 海辺の Cafe にて / 蒲鉾さちこ 如您使用的平台有字数限制,可点击或复制以下网址查看全文文稿。 tangsyau.com/podcast/mx1a 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我是唐逍。 今天是我们第一期节目。我先解释一下「咲良田」,咲良田是日本轻小说『サクラダリセット』里面一个虚构的地名。リセット就是英语的 reset。サクラダ是咲良田这三个字的日语发音。这个地名虽然写作「咲良田」这三个汉字,但在日语中它读作 sa-ku-ra-da。这部轻小说在 2017 年改编成了动画和电影,「重启咲良田」。我也是先看了动画再去看的小说。 「漫谈咲良田」这个节目并不是一个影评节目。我不会讨论「重启咲良田」里的中心思想和主线剧情。只是因为这部动画里的对话经常有意无意聊到一些非常哲学的话题,我就特别想借他们的聊天来展开一些我自己想要表达的哲学思考。 我知道听到哲学这个词,不同的人会有非常不一样的印象。我自己在本科毕业的时候也写过一本叫作「另一种哲学」的书来表达我自己从中学到大学对哲学问题的一些想法。「漫谈咲良田」这个音频节目就是我的第二次尝试。和那本书一样,我仍然会用面对专业外读者写作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思考,但是也不会故意降低叙述的严谨程度。换句话说,我既想做普及,也想做原创。 对白:善与伪善 我们第一期要听的一段聊天的主题是关于善和伪善。我想先播放这段出自动画第一集的日语原音。我当然知道不是所有的听众都能直接听懂他们在聊什么,大家可以当作这是节目里的一段间奏。让两位声优和中井雅子 (Rayons) 的配乐给大家养一下耳朵。下面有请悠木碧和石川界人。 (相麻菫)神様がある青年に呪いをかけました。それは悲しんでる人を見つけると全身に苦痛が走る呪いだった。 (浅井ケイ)えー、それは大変だ。 (相麻菫)青年は自身の苦痛を避けるため、悲しんでいる人すべてに手を差し伸べた。 (浅井ケイ)それで? (相麻菫)次に、神様は青年をコピーして偽者を作った。意志がなくて、本物の青年と同じように行動するコピー。偽者も、悲しんでる人全てに手を差し伸べた。神様は青年と偽者にそれぞれ名前をつけたわ。 (浅井ケイ)どんな名前? (相麻菫)一方には善、もう一方には偽善。どちらが善でどちらが偽善だと思う? (浅井ケイ)本物の青年が偽善、偽物が善だ。 (相麻菫)どうして? (浅井ケイ)本物は自分のために人を助ける。どちらが純粋に善かなんて考えるまでもない。 (相麻菫)偽者は本物に従っているだけよ。 (浅井ケイ)そんなこと問題じゃないさ。自分の為の行為は純粋な善ではないよ。 (相麻菫)つまりあなたはそういうふうに潔癖だってことよ。正義感が強すぎるから自分を正義だとは認められない。ほんの少しでも不純物があると悪人のように考えてしまう。 (如果你注意到录音最后有噗噗啪啪的声音,那是他们一边聊天一边走路的脚步声) 女生一上来就讲了一个思想实验。她说上帝对某个青年下了诅咒,让青年一看到别人痛苦就会全身剧痛。青年为了解除自己的痛苦,就会向这些痛苦的人伸出援手。后来,上帝又创造了这个青年的复制品。复制人没有自己的意志,也不会感到痛苦,但是上帝让他复制青年的行为模式,所以复制人也会像青年一样帮助痛苦的人。 上帝为青年和复制人取了名字,一个叫善,一个叫伪善。女生就问男生,你觉得谁叫善,谁叫伪善?男生毫不犹豫就说,真正的青年是伪善,他的复制人是善。男生给出的理由是,青年帮助别人是为了自己,这就不是纯粹的善。女生追问他,那复制人不就只是复制了别人的行动吗?男生说这不是问题,为了自己去帮助别人才是问题,出于自身利益去帮助别人就只能是伪善。女生就说,你看,这就是你道德洁癖的地方,你正义感太强,稍微有一点不完美的东西,你就觉得别人是恶人。 区分善恶是为人际交往提供参考 我不知道这段对话有没有引发你的思考。我觉得,男生的观点是做好事的动机最重要。如果你做好事只是为了自己,那就完全不值得称赞,甚至连没有意志的复制人也比不上。 这段对话其实涉及到了很多伦理学的关键问题,比如什么是善,哪些原因会促使人们做好事,做好事的动机重要吗,在什么意义上重要……直接讨论这些问题很可能就会陷入空洞、无聊、陈词滥调。所以我想先提出一个整体上的思路。 当我们要讨论一个抽象问题的时候,应该首先问自己:我为什么要讨论这个问题?我把这个问题讨论清楚之后可以做什么?对我们今后的生活可能带来怎样的变化和影响?从我的观察来看,人们讨论抽象问题的时候很少这样思考。有不少爱好哲学的人其实只是喜欢抽象思考本身,并不关心自己的思考可以怎样改变未来的生活。 这也就是我在《另一种哲学》那本书开篇就写到的「目的视角」和「未来视角」(p. 36)。这两个视角是相通的。目的视角是说,要想知道我们该怎么做,关键要想清楚我们的目的是什么。未来视角是说,因为过去已经无法改变,所以我们接下来做的所有事情都应该指向未来。我们应该关心自己的思考和行动会对未来造成怎样的影响。 这两个视角的背后还有一个重要的理念,就是我们相信通过思考追求怎样的目标,用什么样的方法去达成目标,运用我们的理性和逻辑去分析、论证,去与其他人争辩,通过这些方式可以更好地认识自我、他人和世界,而这些认识可以让我们在未来生活得更好。我认为这才是哲学思考的基础和归宿。 具体到这段对话中善和伪善的话题,我们就应该先思考:区分善和伪善对我们的生活会有怎样的影响?区分还是不区分又有什么不同?换句话说,我们首先要考虑的是目的和效果,我们要通过回答这个问题帮助我们生活得更好,而不是把善与伪善的问题处理成一个纯粹的概念讨论。 不难想到,区分善恶好坏最直接的用处是用贴标签的方式为人际交往提供参考。我们会在心里默默地判断一个人好还是不好,是真的好还是表面上很好。这些判断实际上是提前预判这个人未来更有可能怎样行动。而我平时怎样和他相处,就应该取决于我对他未来更有可能怎样行动的预判。你要信任谁、要警惕谁,都取决于这些判断。如果我把一个表里不一的伪善者当作真好人去对待,可能我就会在某一天吃亏。这就是区分善恶好坏最直接的实际用途。这样,我们就把什么是「善」这个抽象的概念问题转换成了一个更加根本、也更加贴近实际生活的问题:我们与人相处的时候,怎样判断某个人更有可能怎样行动,怎样与人交往,怎样处理自己和他人的利益冲突。 很多时候,我们似乎更喜欢追问「是什么」,而未来视角并不直接关心「是什么」,而是从今后要「怎么办」反过来判断我们需要怎样的信息。比如神经科学的研究发现,有人会因为大脑长了肿瘤而变得凶恶残暴,这和我们传统上理解的恶人是不一样的,那么这样的人到底是不是恶人?如果他接受手术切除了肿瘤,从一个凶残的人恢复成为一个普通人,是不是又变成了善人?不同的人会给出不同的答案,也各自能说出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从「怎样与这个特殊的个体相处」的角度来思考,需要了解的信息就是「这个特殊的个体在未来更有可能会怎样行动」,这是我们实际上会遭遇的问题,而不是他到底算是个善人还是恶人,这更多只是语言使用上的问题。关于未来怎样行动的信息才是重点,至于怎样给这个特殊的个体归类、分配一个名字,那是次要的问题,很多时候可以求同存异、各自表述,也可以回避不予讨论。 评价伪善的重点在行为表现 现在我们再来看那段讨论善和伪善的对白,我们的关注焦点就不再是善和伪善各自有怎样的评判标准,而是直接去看青年和他的复制人在「未来会怎样行动」这方面有没有区别。 首先我们回顾一下青年和复制人做好事的逻辑,或者说他们选择这样行动的原因和理由。青年做好事的心路历程是:看到别人痛苦,自己就会全身剧痛;为了解除自己的痛苦,就会去帮助那些痛苦的人。而复制人是:看到别人痛苦,就会伸出援手;并没有「自己痛苦」和「为了解除自己的痛苦」这些环节。 复制人缺失的这个环节重要吗?从设定上来说,「自己有没有感到痛苦」对「复制人未来更有可能怎样行动」没有任何影响,复制人会和青年一样做好事是由上帝这个神秘的原因保证的。只要我们接受这个设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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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20/01/2023

    1.2 共情不是帮助他人的唯一动力

    作者:唐逍 Cover Art: Gracile Reference List BGM サクラダリセット (day time) / Rayon (Piano Cover by Shinya) 春の兆し / 蒲鉾さちこ アリウス / sakunoken 未来の話 / sakunoken 秋、深まりて / 蒲鉾さちこ 如您使用的平台有字数限制,可点击或复制以下网址查看全文文稿。 tangsyau.com/podcast/mx1b 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 在上期节目里,我们听了「重启咲良田」动画里的一段对话,男生和女生在讨论善和伪善的问题。我首先拒绝了在抽象概念的层面展开讨论,我认为哲学思考应该关心的问题是怎样让我们在未来过得更好。我们区分善恶好坏的目的其实是判断另一个人会怎样行动。然后我分析了人们平时会怎样使用「伪善」这个词,也引入了「效果论」的思路。我所说的效果论意思是,只有当两个事物有可能出现不同的表现和效果的时候,它们才值得区分;如果两个事物表现和效果永远一致,那它们就没有区分的必要。所以,只有那些在某些情况下行为表现不一样的人,才值得区分。如果在任何情况下,两个人的行为都一致,那就没有理由说一个人是善,另一个人是伪善。这就是上期节目我对青年和复制人问题给出的答案。 有私心和关心他人并不排斥 我能给出这个简单粗暴的答案,有一个讨巧的原因是,在女生提出的思想实验里,青年和复制人是由上帝按照某种完全确定的规则创造的,这些规则能够保证青年和复制人不会作出不同的行为。但现实世界里却并不是这样。如果两个人做好事的动机不一样,他们就很有可能在不同的情形下作出不同的选择。 最简单的例子是,同样是看到老爷爷摔倒了,路人甲觉得老爷爷摔倒了那自然就该帮忙扶起来,而路人乙的思路是,这个老爷爷我认识,他是我们老板尊敬的老师,我把他扶起来,搞好关系,对我以后肯定有帮助。还记得男生说的话吗?男生说,为了自己去帮助别人就是伪善。在这个例子里,我们会认为路人甲是单纯为他人着想的利他行为,是个好人。而路人乙虽然也帮助了别人,但实际上这个帮助行为只是他想要跟老板搞好关系的手段,他的最终目的并不是帮助别人,而是在为自己打算。 那么,路人甲和路人乙能不能用效果论的思路来区分呢?如果只看这一次行为,他们表现当然是相同的,甚至路人乙可能还对老爷爷更好一些。但是效果论并不只看某一次行为,我们需要设想,有没有一些情形,路人甲和路人乙会有不同的表现。也就是说,当扶起摔倒的老爷爷不能帮路人乙实现自身利益的时候,路人乙还会不会去扶他。 其实这里的答案并不明确。有人可能会武断地认为,如果扶老爷爷对路人乙的自身利益没有帮助,那么路人乙就不会扶他。但其实也有可能虽然路人乙在扶老爷爷的时候有自己的小算盘,但当他遇到一个普通老爷爷的时候,也是会去扶的。注意到这一点很重要,行为的动机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单一的,我们做出某个行动的原因和理由可能有很多。你看到一个人带着利己的目的去帮助别人,并不意味着如果利己的目的消失了,这个帮助行为也一定会跟着消失。利己和利他的动机完全可以同时存在,互不排斥。 这样一来,在扶老爷爷的例子里就至少可以区分出三类人。第一类是路人甲,他是单纯地为老爷爷着想去扶老爷爷。第二类是路人乙的第一种可能,促使他去扶老爷爷最强烈的理由是他觉得这是老板的熟人,扶了他以后很可能对自己有好处。但是如果这只是个普通老爷爷,路人乙其实也会去扶,只不过老爷爷有身份这件事让路人乙帮助他的动力变强了。第三类是路人乙的第二种可能,他平时见到老爷爷摔倒了都是不扶的,只有当扶老爷爷这件事对自己足够有利的时候,才会去扶。 按照动画里那位男生的思路,后两类人是不做区分的,他们都是出于自身利益在帮助别人,都是伪善,都是被批判的。但我认为后两类人显然值得区分,甚至如果只能粗略地把这三类人划成两类,那我会选择把一般都会去扶老爷爷的两类人划到一起。我认为比起有没有利己动机,「到底会不会扶」这个行为表现更重要。在反复多次的行为表现都一致的前提下,仅仅因为有人在某些时候有自己的小算盘,就认为这个人是坏人,我觉得这就是那位女生说的「道德洁癖」。这也是上期节目「效果论」思路的延续。 我们还可以设想,有一个揭露真相的媒体记者,他的动机未必只是对受害人的同情,未必只是出于社会正义,他也可能会思考怎样做出一个头版头条,怎样提高销量、收视率、点击率,怎样获得同行的认可,怎样获得业界的声誉……不管这位记者对自身利益有多少考量,只要这些利益的考量没有让他做坏事,只要他实现自我利益的同时确实也揭露了社会问题,没有违背职业道德,没有伤害无辜的人,那就完全没有必要仅仅因为他有利己的动机,就把他当作一个「伪善」的坏人。又比如一位科学家非常看重自己的声誉和死后的评价,虽然这些都是自利的动机,但这些动机却很有可能让他做出伟大的研究成果,改善每个人的日常生活。 如果仅仅因为一个人有利己的动机就给出负面评价,这样的负面评价不仅没有必要,而且可能因为要求过高起到反作用。我相信大家都能理解,如果一件事太难,大多数人就更不愿意去做。同样的道理,如果人们对做好事的要求提得过高,人们做好事的动力就会减弱。《吕氏春秋》里说,孔子给子贡就讲过类似的道理。做了好事的子贡高风亮节不按规定去领取报酬,孔子认为子贡这样做的后果很坏,会让别人不愿意做好事(《呂氏春秋·先識覽·察微》)。 共情连接了自我和他人的利益 还有一些人走得更远。他们认为所有的利他行为从动机上归根结底都是自私自利的,根本就没有纯粹的利他动机。路人甲真的是因为关心老爷爷才去扶老爷爷吗?不是的。他的心路历程和上帝创造的那位青年差不多,他是看到老爷爷摔倒了,自己也感到了痛苦,为了解除自己的痛苦,又或者为了避免良心的谴责,路人甲才去扶老爷爷,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自己。 这样的分析并不是「重启咲良田」里才有的,古今中外都有类似的叙述。比如《孟子》这本书里就写到「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孟子·公孫丑上》)「怵」「惕」这两个字都是恐惧的意思,而「恻」和「隐」的原义就是「痛」。所以孟子讲的是,有人看见一个小孩快要掉到井里去了,就会感到恐惧,就会感到心痛,就会本能地想要去救这个孩子。 欧美学术传统经常讲的是霍布斯和林肯的故事。这两个故事很相似。林肯的故事我在《另一种哲学》那本书里已经讲过了 (p. 131),这次我就讲讲霍布斯的故事。Thomas Hobbes 散步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乞丐,就给了他 6 便士。旁边的人就问 Hobbes,如果不是因为基督的教导,你还会这么做吗?Hobbes 说:「我会。因为那个乞丐的悲惨处境让我心痛,我给他一点钱就可以让他好过一点,而他好过一点也会让我没有那么难过。」(Aubrey, 1898, p. 352) 这些故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其实并不重要,它们只是引导我们反思自己的生活经验。看到别人痛苦,包括看到动物的痛苦,就有可能让我们觉得难过,而这样的难过可能就会让我们同情进而去帮助那个痛苦的人。这样的痛苦虽然不能和被诅咒的青年感到的剧痛相提并论,现实中的人们也常常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尽管如此,看到别人痛苦,引起自身的负面感受,从而向对方伸出援手,这样的行动逻辑至少不会让我们觉得奇怪。 心理学上把某种程度上感受到别人快乐和痛苦的能力称为 empathy,一般翻译成「共情」或者「同理心」。通常我们都认为共情是个好东西,一个人共情能力强说明他对别人有足够的关心和理解。如果沿着孟子和 Hobbes 的思路就会认为,共情其实是把他人的利益在某种程度上转换成了自己的利益,它是一个连接自我利益和他人利益的桥梁。因为我们能感同身受,所以我们面对他人的痛苦,某种程度上就像面对自己的痛苦一样。这样一来,自我和他人的界限就变得模糊了。那么,利他行为是不是归根到底就只是利己行为呢? 作为全称命题的利己论 vs. 作为存在命题的利他论 在思考共情和利己、利他之间的关系之前,首先我们应该看到,利己和利他之间的争论并不对称。并不是一些人认为所有人都是自私的,另一些人认为所有人都是无私的。大家争论的焦点不在这里。 绝大多数人都会同意,从行为的结果来说,人们的一些行为会促进自己的利益,也有一些行为会促进他人的利益。从行为的动机来说,至少「有些时候」人们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行动。这一点几乎没有争议。争议的焦点是,人们到底会不会在「有些时候」发自内心地关心他人,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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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20/01/2023

    1.3 比善恶更具体的道德特质(一)

    作者:唐逍 Cover Art: Gracile Reference List BGM サクラダリセット (day time) / Rayon (Piano Cover by Shinya) アリウス / sakunoken 光舞う日 / 蒲鉾さちこ 秋、深まりて / 蒲鉾さちこ 如您使用的平台有字数限制,可点击或复制以下网址查看全文文稿。 tangsyau.com/podcast/mx1c 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 在上期节目里,我们聊到人们作出某个行动的原因可能有很多,利己和利他的动机并不相互排斥。如果你仅仅因为对方有利己的动机,就觉得他不是什么好人,可能就是一种「道德洁癖」。如果我们把做好事的要求提得太高,很可能就会打消人们做好事的动力。比起做好事的动机有多纯粹,更重要的是有更多的人来做好事。共情这种机制连接了自我和他人的利益,是推动人们帮助他人的重要动力,但教育、模仿、习惯等等其他机制也可以推动人们做出利他的行为,所以共情并不是帮助他人的唯一动力。接下来,我们要讨论另一个话题,究竟应该怎样理解人性善恶。 古代人认为善恶是本质和本原 古代有很多哲学和宗教都会讲人性善恶。比如孟子认为,人天生就有向善的本性,这种向善的趋势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自然(《孟子·告子上》)。孟子举的例子我们在上期节目已经提到了:看到小孩有危险,快掉井里了,人们自然就会去救。孟子认为这是人们的善良天性之一,恻隐之心。除此之外,人们还天生懂得羞耻、谦让和分辨是非。但是荀子却说,人天生就爱追逐利益,就爱声色犬马,就爱残害忠良,想要引导人们向善不能像孟子那样依靠人们的本性,而是必须依靠后天的文化教育(《荀子·性惡》)。 我们会发现,孟子和荀子都把善恶放在了本质、本原的位置,通过这些本原来解释人们是行善还是作恶。后来人也一样。比如西汉末年的扬雄做了个调和,他说人性既有善也有恶,「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揚子法言·修身》)。东汉的王充和唐代的韩愈又把人分成三等,上品人性善,下品人性恶,中品人可善可恶。孟子和荀子还算各自说到了一些关键点,到后来就越来越无趣了。虽然有了新的说法,其实没有增加新的认识,只是在抽象概念的层面下结论。 不只是中国人,外国人同样把善恶放在本质、本原的位置。比如古代波斯的琐罗亚斯德教(祆教)和摩尼教则讲述了善恶对立的世界观。他们认为世界上有善恶对立的两组神。而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都认为上帝全善 (perfectly good),但又无法否认这个世界充斥着罪恶 (evil)。所以神学家有一个重大课题就是解释全善的上帝为什么会创造一个有罪恶的世界,解释为什么很多人会犯下罪行。 中世纪哲学最重要的两位神父之一、写下《忏悔录》(Confessiones) 和《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 的奥古斯丁 (Augustine of Hippo),早年就信奉摩尼教。起初他认为善恶二元论比上帝全善更符合直觉,听上去更有道理。后来,奥古斯丁成了早期基督教影响最大的神学家。他抛弃了善恶二元论,相信上帝全善。奥古斯丁在《论自由意志》里大概是这样解释为什么上帝全善却创造了会作恶的人。他说上帝并没有创造恶,所谓的恶只是对善的背离。上帝让人们拥有的是自由选择自己行为的能力,也就是自由意志 (free will)。人有了自由意志,也就有了作恶的可能 (De civitate dei 12.6; see Furley, 1999, p. 404)。 说到这里我稍微跑个题。还有一种流俗的观点认为,善恶是对比出来的,如果没有恶也就无所谓有善。我认为这是无稽之谈。我举个例子。我小时候吃的大米口味比较一般,有次我在某家饭店吃到了特别好吃的大米。这种「特别好吃」虽然也是对比出来的,但它不是特别好吃和难吃之间的对比,而是特别好吃和能吃、还行之间的对比。善恶也是一样。并不是说一定要有恶,你才能感受到善。比如有位护士对病人特别热情周到,这样的善和普通护士对比就可以感受到,而不是说你只有见过了虐待病人的护士,才会觉得热情周到的护士特别好。的确,差距更大,对比会更强烈。但只要有一定的差距,就会有对比。很好和比较好就有对比,而不是只有好和坏之间才有对比。说善恶一定是对比出来的人往往又是停留在抽象概念的层面思考问题,忘了在思考的时候代入具体的事实。说要有痛苦才能衬托出快乐也是同样的问题。 回到正题。刚刚我简单勾勒了一下古今中外的部分善恶思想,是想让大家看到这些不同的善恶观念的共同点,那就是把善恶放在了一个本质、本原的位置,善恶可以用来解释身边的好人坏人、世界上的好事坏事,但善恶本身似乎不需要解释。与这种思路不同,当我们看到最近几十年来生物学、心理学的研究成果,就可以从生物演化的角度来理解和梳理人性,重新审视善恶在人性和道德问题中的位置。 人性归根结底来自生物演化 接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对我们人类从哪里来这个问题应该不会有根本上的分歧:人类就是上亿年生物演化的产物。生物演化的理论有很多细节,也有很多争论,但那些细节上的争论并不影响整个演化理论的大框架。 我认为生物演化可以从下面这几个基本事实来理解: 几乎所有生物都会死; 大多数生物可以繁衍后代; 生物繁衍后代的时候既有遗传,又有变异; 虽然变异本身没有目的和方向,但如果变异出更适合生存和繁衍的新特性,这些后代就会积累起数量上的优势,反之,后代的数量就会减少,直至灭绝——这就是自然环境的选择作用; 变异产生的新特性可以一代一代地积累起来,所以今天的生物很可能有从前不同时期变异出的、适应当时环境的特性。 虽然最初的原始生物可能非常简单,比如只能在水里毫无规律的运动。但只要它在繁衍后代的时候会发生变异,尽管这些变异并没有方向和目的,但经过足够长的时间,可能就会在某一天突变出能够根据阳光改变运动方向的部位 (Barrett, 2015, pp. 20–21)。在特定的环境下,这个能感知阳光的新特性就可能比完全没有规律的运动更有利于生存和繁衍,于是获得更大的竞争优势。通过类似这样的自然选择,有利于生存繁衍的变异就在上亿年的生物演化中一点一点地积累起来。比如今天的化石研究认为,我们眼睛和四肢的原始形态,在几亿年前就已经出现了。我们和猴子、和鸟、和青蛙等等各种各样的生物也都能追溯到共同的祖先。 不光是我们的五官、四肢、内脏是演化的产物,包括大脑在内的整个神经系统也都是演化而来。如果你认同我们的精神活动主要依赖神经系统,那么,精神活动归根结底也是演化的产物。更进一步,我们在道德判断上的本能,从根本上说也来自生物演化。 一岁左右的小孩就能够分辨好人和坏人,或者说他们能区分友善和欺诈、互利和自私。心理学家 (Bloom, 2010) 让小孩子看一出玩偶戏。一只老虎玩偶在玩球。它看见旁边有一只兔子。老虎跟兔子互相确认了友好的眼神之后,老虎就把球传给了兔子,而兔子又把球传了回来。第一只兔子离开之后,老虎继续玩球,不久又遇到了另一只颜色不同的兔子。这只兔子也表现出一副想要一起玩球的样子。老虎就把球传给了它。结果兔子接到球之后就自己跑掉了。实验者发现,小孩更喜欢那只把球传回去的兔子,而擅自把球带走的兔子则很可能遭到小孩的捶打。 这种区分善恶的能力很可能就是生物演化造就的本能,因为判断好人坏人的能力的确会带来竞争的优势。能搞清楚应该亲近谁、应该远离谁当然很重要。但我们还要明白一点,经过漫长的演化过程形成的本能并没有完美到无可挑剔的程度。分辨善恶好坏是我们天生会做的事,但这一套思维方式可能并不能让我们具体地理解人性。 借用几位心理学家的说法,我们的道德本能是个大杂烩,包括各种不同的直觉、经验和情绪反应 (Pizarro, 2007, p. 63),它不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东西,而是在不同时期、不同生存压力造就的混合物 (Sinnott-Armstrong & Wheatley, 2012, p. 373)。于是,我们要更好地判断一个人会如何行动,更好地为自己的人际交往提供参考,不是简单地判断善恶、区分好人坏人就可以实现的。 共情和善恶没有直接联系 上期节目我已经讲到,人们常常认为共情,或者说孟子讲的恻隐之心,会连接自我和他人的利益,促使人们行善做好事。但这并不是说共情在本质上就是善的,共情也有很多局限。 心理学家 (Batson et al., 1995) 做过这样一个实验。接受实验的被试会听一段 10 岁小女孩 Sheri 的访谈。在访谈里,Sheri 生动地描述了自己正在经历的病痛,表示想要得到慈善基金会的帮助。被试被分成了两组:一组被要求主动想象孩子的感受,体会孩子的经历(高共情组);另一组被要求尽量不要受孩子情绪的影响(低共情组)。实验者询问被试要不要把 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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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20/01/2023

    1.4 比善恶更具体的道德特质(二)

    作者:唐逍 Cover Art: Gracile Reference List BGM サクラダリセット (day time) / Rayon (Piano Cover by Shinya) 想いが形づくるモノ / sakunoken 秋、深まりて / 蒲鉾さちこ 移ろう世界、過ぎゆく景色 / 蒲鉾さちこ 如您使用的平台有字数限制,可点击或复制以下网址查看全文文稿。 tangsyau.com/podcast/mx1d 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 上期节目我讲到在古今中外很多人的思想观念里,善恶往往都处在本质、本原的位置。但是今天我们有了生物演化理论,有了现代心理学,就值得重新审视善恶在人性和道德问题中的地位。我们在道德判断上的本能,归根结底来自生物演化。小朋友天生就能区分好人坏人,但这些由人类祖先从不同时期的演化积累而来的道德本能并不完美。比如共情这种本能,在不同的情境下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不能用传统的善恶框架对共情作出简单评价。在这期节目里,我会继续讨论另外三个与道德相关的人性特质,它们同样比善恶更加具体,也很难用善恶的思维框架来理解。 不对称的公平意识 首先是我们天生的公平意识。公平意识最朴素的表现形式就是平均分配财产,比如孔子就说诸侯「不患寡而患不均」(《論語·季氏》)。 在人们怎样分配财产方面有个经典实验,最后通牒游戏 (ultimatum game)。这个游戏是两个人一组。实验者出钱,比如出 10 块钱。由 A 选择这 10 块钱怎么分,B 选择要不要接受。如果 B 接受,两个人就按 A 的方案各自拿钱离开;如果 B 拒绝,两个人都得不到钱。 如果这个游戏只玩一次,不考虑重复游戏的策略,那么按照只考虑自身财富增长的经济人 (economic man) 假设,哪怕 A 给自己分 9 块,只 给 B 分 1 块,B 也应该接受,因为如果 B 拒绝的话连一块钱也得不到。但实际上,如果 A 真这么分,B 很可能会宁可两个人都得不到钱,也不接受这样不公平的分配。我们会因为不公平的分配感到愤怒,在愤怒情绪的影响下就会做出拒绝的决定 (Xiao & Houser, 2005)。事实上有很大比例的分配者会选择接近五五开地分账。不管实验对象是现代化的国家 (Oosterbeek et al., 2004),还是亚非拉原始小社群 (Henrich et al., 2005),虽然分配比例有不小的差异,但拒绝明显的不公平分配和更倾向平均分这两个趋势还是基本成立的。 2014 年我在「跨文化心理学」的选修课上实际操作过这个实验。当时有 6 名外国语学院和社会学院的同学和 1 位心理学系的老师参加。我请他们想象自己是分配者,提出总额 100 元的分配方案,把分给对方的金额写在卡片上,折好后交给我。我把交上来的卡片打乱,又分给他们,让他们选择是否接受这个分配。有 6 位分给对方 50 元,有 1 位分给对方 30 元。拿到 50 元卡片的 6 个人都接受了分配,拿到 30 元卡片的那个人选择了拒绝。当然,实验一开始我就说了只是想象 100 块钱,我并没有真的拿出几百块钱分给他们。最后通牒游戏还有独裁者游戏 (dictator game) 等等变种,也就是 B 只能接受不能拒绝,这里就不再展开,有兴趣的朋友可以自己找找资料。 接下来我想介绍一个分配工作任务的实验 (Batson et al., 1997),可能会让我们看到公平意识的另一面。有两项实验任务,一项做对了有奖励,另一项则没有。接受实验的人两两一组,我们分别称为 A 和 B。在第一组实验里,实验者告诉 A 可以优先选择做哪一项任务,让 B 去做另一项。20 个人里有 16 个选择了自己去做有奖励的任务。在随后的问卷调查中,只有 1 个人表示最道德 (most morally right) 的分配方式是把有奖励的任务留给自己,有 12 个人认为最道德的做法是让给对方,还有 3 个人认为最道德的方式是抛硬币随机分配。 第二组实验里,实验者在实验说明里加了一句话:大多数人认为抛硬币来分配任务最公平,我们也准备了一枚硬币,但具体怎样分配还是完全取决于你。结果,20 个人里有 10 个抛了硬币,有 10 个没有抛。没抛硬币的 10 个人里,只有 1 位把有奖励的任务让给了对方,跟第一组实验的结果类似。那从概率来说,抛硬币分配任务应该接近五五开对吧。但是实验结果很有趣,10 个抛了硬币的人里,也只有 1 个人把有奖励的任务分给了对方。而这些通过抛硬币分配工作的人在问卷调查中普遍认为自己做了道德的选择,自我评分也比没抛硬币的人高出不少。 实验者认为他们也不一定是故意说谎,也很可能是先抛了硬币,看到了是正面还是反面,然后才决定。比如看到正面的人决定正面表示我有奖励,看到反面的人决定反面表示别人没有奖励,其实都是自己有奖励,但有可能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无意之间就认为对自己有利的结果是通过公平的手段得到的。也就是说,人们的确希望表现出自己遵守了道德,但与此同时并不愿意承担遵守道德的代价。人们虽然知道公平的价值,但自私和虚伪也普遍存在。有些时候可能会选择表面上遵守道德,其实有意无意之间逃避了道德的代价,这就是人们伪善的一面。 由此我们可以反思一下自己身边的人和事。对很多人来说,当自己是受益者的时候,是不是很少考虑是否公平的问题。当一个人顺风顺水、获得了其他人难以企及的机遇和利益的时候,往往都会觉得这是自己厉害,是自己理所应得,而不会去想自己的付出未必应该获得这么多回报,我得到这些似乎对其他人不太公平。但如果一个人突然遭遇变故,就很有可能会想,上天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也没做错什么,凭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遭遇这些——这就是不对称的公平意识。 规则:秩序与强迫 对很多人来说,提到道德首先想到的就是各种各样需要遵守的道德规则。小学生的思想品德课就会学不能横穿马路,不能随地吐痰,要尊老爱幼,要拾金不昧等等。道德规则显然不是现代社会才有的,各大宗教都有类似道德规则的戒律。比如《圣经》里有摩西十诫 (Ten Commandments),十诫里规定了人和上帝的关系,也规定了要尊敬父母,不得谋杀,不得偷盗等等。佛教、道教也都有各自的戒律。 人类社会的规则有时候会制定得非常复杂。比如孔子要恢复的周礼就是一套复杂的规则系统。就算是原始部落也会事先制定详细的规则来分配共同捕猎的大型动物 (Alvard, 2002)。人们的规则意识也不是成年人才有的,实验发现 5 岁的小孩子就不仅懂得遵守规则,还会在玩游戏的时候自己创造规则 (Göckeritz et al., 2014)。 游戏规则和道德规则当然有所不同,但没有很多人想象的那么不同,两者的界限未必特别清晰。很多人认为游戏规则可以随意设定,比如玩「德国心脏病」(Halli Galli) 的时候,我们既可以规定场上出现 5 个相同的水果就需要按铃,但也完全可以改成 4 个或者 6 个。道德规则尽管不像这样随时可以改变,但因为制定道德规则可能出于各种各样的理由,在不同时代、不同地域的不同文化里就会看到各种不同的道德规则。 学界最喜欢举的例子大概是希罗多德 (Herodotus) 的《历史》(Histories) 里记载的一段话。那还是公元前 500 年左右的时候,波斯国王大流士 (Darius) 找来一些希腊人,问他们给多少钱你们愿意吃掉自己长辈的遗体。希腊人说,给多少钱也不可能吃的,遗体必须火葬。大流士又找来一群印度的卡拉提亚人 (Callatiae),他知道这些人的习俗就是吃掉亲人的遗体而不是火葬,就问,给多少钱你们愿意把自己亲人的遗体烧掉。那些卡拉提亚人都吓哭了,请求国王不要讲这么可怕的事情。(Histories, Book 3, Chapter 38) 我想很少有人会认为怎样处理亲人的遗体属于游戏规则而不是道德规则,这就说明道德规则的内容也有各种各样的可能。这些各式各样的道德规则为人们的交往带来了秩序,遵守规则就可以获得其他人的认同,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冲突,违背规则可能就会被其他人惩罚,被群体排挤,但遵守和违背规则并不能直接和道德上的善恶好坏划等号。 我们来看一个古代按照规则打仗的例子。春秋争霸有个特点,这些诸侯非常遵守「军礼」,比如说《司马法》就写道敌国办丧事的时候不能打,闹灾荒的时候不能打(《司馬法·仁本》)。有一次宋国和楚国交战,宋襄公明知道自己打不过楚军,还是坚持等楚军过河布好阵势之后再开战,结果军队损失惨重,自己也受了伤(《史記·宋微子世家》)。 宋襄公这样做似乎非常符合传统的君子风范,但我觉得这里有两种思考道德问题的思路。一种是心中有很多道德规范必须遵守,这就是义务,而不是去计算利益得失。另一种是分析具体的利益得失,评估不同的做法哪一种更有可能得到好的结果。 同样是思考某个具体情境下要不要说谎,一种思路是认为诚信是义务,于是得出不应该说谎的结论;另一种思路是,认为说谎很可能导致不好的结果,而讲真话的结果更好,就应该选择讲真话——这两种

    18 min
  5. 22/01/2023

    1.5 比善恶更具体的道德特质(三)

    作者:唐逍 Cover Art: Gracile Reference List BGM サクラダリセット (day time) / Rayon (Piano Cover by Shinya) 夜闇に、風に紛れて / 蒲鉾さちこ 落ちる葉、移りゆく秋の中で / 蒲鉾さちこ アリウス / sakunoken 海辺の Cafe にて / 蒲鉾さちこ Reset / 滝澤俊輔 (Piano Cover by midor1o) 如您使用的平台有字数限制,可点击或复制以下网址查看全文文稿。 tangsyau.com/podcast/mx1e 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 前两期节目我希望说明的是,人们的道德本能比抽象的善恶观念更加复杂和具体。人们的共情能力、公平意识、规则意识、体面和羞耻的感觉,都会在一些情形让人行善,也会在不少场合引人作恶。这些具体而真实的人性超越了传统的善恶框架。这期节目,我们再讨论一个道德特质,集体内外的区分意识。 集体间的合作与对抗,偏袒与歧视 我们天生就会区分内外亲疏,甚至不需要血缘关系,也不需要长期在一起相处。我们学生时代都开过运动会,都会自然而然地为自己的班级加油,希望同班同学得第一。我还记得小学的英语课上办过分组比赛,就是按照座位把全班分成四个组,大家互相对抗的意识突然就被点燃了,很自然地就为自己这一组加油、出力,其他组一得分就会感到紧张甚至愤怒。不少心理学实验都发现,人们特别容易激发分组对抗的意识,光是发放不同颜色的衣服,甚至抛硬币分组就能让三五岁的小孩区别对待组内和组外的成员 (Patterson & Bigler, 2006)。 还有一个写进教科书的经典实验充分展现了人们集体合作与对抗的本能。1954 年,心理学家 (Sherif et al., 1988) 找来 11 个 12 岁的男孩到国家公园去野营。他们一起爬山,一起寻宝,还给自己的队伍起了名字。一开始这些孩子并不知道,附近还有另外 11 个同龄的男孩,也是心理学家找来的,也在一起玩了五六天,也给队伍取了名字。两队男孩相遇之后,心理学家就让他们打棒球、拔河,开展各种对抗比赛,给胜利的一方授予奖杯。不久,两队男孩就互相争执,谩骂,进而发展到烧毁对方的队旗,深夜闯进对方的宿舍洗劫……心理学家把扭打在一起的孩子们分开之后,给他们发问卷,让他们评价自己的队友和对手。孩子们都对自己的队友给出了很高的评价,而对于对手就各种贬低。后来,心理学家设置了一些需要两个队伍团结起来才能解决的障碍,比如让他们一起清理堵住的水库。这些合作经历消除了男孩们的偏见,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憎恨对方。 实验里的这两组男孩就像两个国家、两个民族。在面对竞争的时候,大家对内很团结,觉得同伴都是好人,但对外就很容易产生偏见,冲突一点就燃。但如果有共同的目标,大家又能在沟通合作中相互理解。虽然这个实验在设计上有很多不周全的地方,但我觉得这类实验能够引领我们结合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我们了解的人类历史去展开思考。 《左傳》里有句话,「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这种对外族的警惕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外人不像集体内部有长期的互利关系。比起没有固定店面的游商小贩,我们当然更有理由相信附近邻居开的小卖部。因为小卖部要和街坊邻居长期相处,而游商小贩卖了假货你就很难追究,所以对游商小贩更加警惕也很合理。但是这种警惕不能上升到仇视的地步,不能变成没有依据或者以偏概全地贬低陌生群体——然而,这样的仇视和偏见,不仅在历史上随处可见,直到今天仍然非常普遍。 我倾向认为这种对外的仇视和偏见也是人类的本性,但要说这样的本性是纯粹的恶恐怕也不合适。这种本性或者说特质也是生物演化的产物,很可能曾经还为我们带来了演化优势。另一方面,我们也不能因为这是人类的本性,就觉得在本性面前我们就只能屈服。说某种特质是人的本性,只是说人们天生就有这样的倾向,并不是说这种倾向已经根深蒂固到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比如接受大学教育很可能会帮助人们破除偏见,让人变得更加包容。大多数人在中小学阶段都是在本地读书,同学也大多是本地人。但进入大学之后,就会遇到不同地区的同学,会接触各种文化背景有差异的人。和不同地域文化的同学长期接触,这样的经历很可能就会消除偏见,让我们的心态更加开放。除此之外,人文学科的薰陶通常也会让人更加包容。书读多了,各种历史故事见多了,各种学术观点见多了,很多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所以,我认为通过教育,某种程度上可以让人从相对原始的情绪本能里一步步走出来。而上一代人走出来之后,言传身教也会影响到下一代。 情绪直觉做决定,理智思考找借口 说到情绪与道德的关系,我要介绍一位对我影响很深的心理学家,Jonathan Haidt。他和同事 (Haidt, et al. 1993) 准备了一些与伤害行为无关的道德禁忌,比如把旧国旗废物利用起来擦厕所,吃掉遭遇车祸不幸去世的自家宠物狗,亲兄妹姐弟之间经常私下亲吻等等。这些心理学家在美国费城 (Philadelphia) 和巴西的阿雷格里港 (Porto Alegre) 做调查实验。他们发现,两地的大学生们往往认为尽管这些事情有些奇怪甚至恶心,但并不是道德上的错误,但两地社会经济处境 (socioeconomic status) 比较差的人往往非常肯定地说这就是违反道德。 Haidt 的关注焦点是道德判断要经历怎样的过程。人们是理智地一步一步分析一件事的是非对错,还是凭道德直觉直接给出答案?实验发现,人们给出道德评价非常快,看不到有什么仔细思考的过程。实验人员追问之后,人们才逐渐思考自己评价的依据,有些人也会坦诚自己的判断没有充分的理由。 后来,Haidt (2001) 提出了「社会直觉者模型」(social intuitionist model) 来解释人们怎样做出道德判断。按照这个模型,道德判断往往来自快速产生的直觉,这种直觉可能来自一瞬间的愤怒、恶心等等情绪反应。直觉判断产生之后,人们才反过来为已经确定的结论寻找理由和借口,我们还自以为在冷静公正地分析问题。尽管通过推理分析也可以做出道德判断,但人们很少通过理性思考来改变自己的道德立场,可能只有少数经过哲学训练的人才可以做到 (Haidt & Bjorklund, 2008)。我们可以回想一下,周围人听到一个社会新闻或者街坊八卦之后,是不是大多时候事情一讲完就已经有了自己的道德评判,很少有人会说这件事我还要仔细想一下。 Haidt 提醒大家,这是对大多数道德判断的事实描述 (a descriptive claim),并不是说直觉判断就很好,并不是提倡大家用道德直觉思考问题。直觉判断当然会造成很多问题,正如我们在讨论共情、公平、荣誉等等问题时已经看到的那样。我们只是需要认识到这个现状,大多数时候人们的道德判断都来自快速反应的直觉。而我们的道德直觉一方面来自生物演化带来的天生倾向,另一方面受到周围人和社会环境的影响,所以这个模型叫「社会直觉者模型」。 我们事后找的那些理由和借口,在表达出来之后,也会影响其他人的道德直觉。但这种影响往往不是依靠冷静公正的推理,而是依靠修辞和煽情激发我们的道德直觉和情绪。在特定的社会关系中,一些人的表达也会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人,因为人们有着超出一般人想象的从众倾向 (Asch, 1956),也很容易服从权威 (Milgram, 1963)。这一定程度上也能解释为什么大学生和社会底层人士会得出不同的道德判断。 我在《另一种哲学》(pp. 212–214) 里已经介绍过 Asch 和 Milgram 这两个经典实验,心理学入门教材也都会讲,我就不再展开介绍。人类有一快一慢两个认知系统在很多学科都有充分讨论。2002 年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行为经济学先驱 Daniel Kahneman 写的畅销书《思考,快与慢》(Thinking, Fast and Slow, 2011) 讲解的就是这个话题。 借助理性补足本能和直觉 讲到这里,可能大家已经快忘记我们最初为什么从善与伪善的那段对白,讲到了共情、公平意识,直到这期节目的内外有别、社会直觉者模型这些话题了。我要展开这些具体的人性特质,是因为我们今天仍然有很多人或多或少像古人一样用善恶的框架来理解人性。尽管我们讨论的这些具体特质没有提供一幅完整的人性图景,但已经足以让我们认识到从前的人性善恶论在描述真实人性的时候会多么捉襟见肘。善恶太抽象了,真实的人性是更加多元、具体、细微的思维和行动的倾向。这些倾向本身很难用善恶好坏来评价。 如果说有所谓善恶的话,那也是这些具体的人性特质在不同环境下的表现,并不存在古代思想中经常出现的本原意义上的善恶。如果真的想要把握一个人的行为倾向,更有效的方式就是借助我们讨论的这些更具体的人性特质,而不是诉诸传统的善恶观念。我们应该去辨析一个人的各种特质,而不是笼统评价他是否善良。这里的重点并不在于看到每一种人性特质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

  6. 27/01/2023

    2.1 感到快乐比满足愿望更重要吗?

    作者:唐逍 Cover Art: Gracile Reference List BGM サクラダリセット (day time) / Rayon (Piano Cover by Shinya) 想いが形づくるモノ / sakunoken 哀愁と憂いの春に / 蒲鉾さちこ アリウス / sakunoken 青空と君と / 蒲鉾さちこ 如您使用的平台有字数限制,可点击或复制以下网址查看全文文稿。 tangsyau.com/podcast/mx2a 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 在这个音频节目里,我会从动画「重启咲良田」的一些对话开始,有条理地分析和讨论伦理学的一些重要问题。前面的 5 期节目,也就是第一章,我们从善和伪善的问题一路讨论下来,引入了目的视角、未来视角、效果论等等思维方式,也介绍了生物演化和实验心理学对各种人性特质的理解,为我们接下来的讨论打下了基础。从这期节目开始我们进入第二章,寻找价值判断的依据。 我认为伦理学要解决的根本问题就是「我们怎样过得更好」。这个问题我会粗略地分成两个步骤。第一步我们要讨论在不涉及人际关系冲突的时候,对某一个人来说怎样过得更好。也就是说,我们先不考虑自己和他人的利益冲突,暂且只考虑某个个体的利益,在这样的前提下来反思怎样的生活是好的生活,也就是我所说的价值判断的依据是什么。第二步,也就是第三章,我们再讨论怎样解决人与人之间的利益冲突。 可能接受传统道德教育的人们会觉得,我们认为的道德榜样就是舍己为人、大公无私、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这样的生活就是道德上好的生活。如果是这样,就不应该从个人利益出发来讨论道德问题。如果你有这样的疑惑,请你思考一个问题:要做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是不是首先也要弄清楚对方的利益是什么,对他来说好的生活是什么。这是为别人着想、为别人服务的前提。所以,即使我们认为道德就是为别人着想,我们也要先讨论清楚个体的利益,然后才能在这个基础上讨论怎样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利益。 感受论和愿望论 关于自我利益 (self-interest),或者说在只考虑单个个体的情况下「好的生活 (well-being) 是什么」这个问题,有两种最基本的观点。 第一种观点强调感受的好坏,我把它叫作「正负感受论」,对应英语中的 hedonism。你的感受就是你能感觉到的一切。这些感受当中,你喜欢的、感到快乐、享受其中的,就是好的感受、正面的感受;反过来,你不喜欢的、感到痛苦折磨的,就是不好的、负面的感受。Hedonism 经常被译为「享乐主义」,这和把 utilitarianism 译成「功利主义」一样,都在字面上造成了严重的误导。我认为叫正负感受论(简称感受论)应该可以避免错误的联想。按照这种观点,过得好就是正面的感受多,负面的感受少。粗略地说就是快乐多,痛苦少。 第二种观点不是从感受的好坏出发,而是关心能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或者说愿望的满足 (desire-fulfillment)。这种观点可以叫「愿望满足论」。过得好就是得到想要的东西,实现自己的愿望;过得不好就是想要的东西得不到,想实现的愿望实现不了。 说到这里,可能有人会疑惑:快乐不就是愿望的实现,痛苦不就是求而不得,这两种观点归根结底不是同一回事吗?那我们来听一段「重启咲良田」的对话。这次的对话比较短,只有 21 秒。下面有请花澤香菜和石川界人。 对白:风铃彩虹 (春埼美空)そういえば、猫グッズが増えたんです。 (浅井ケイ)風鈴か。久しぶりに見たなあ。 (春埼美空)貸しましょうか? (浅井ケイ)風鈴て、たまに思いがけなく聞くのが僕は好きだな。虹を見つけるみたいに。 (春埼美空)いつでも虹が見られる道具があったら素敵じゃないですか。 (浅井ケイ)たまにちょっと気付くのが風情があるじゃないかな。 女生新买了一个风铃小饰品。男生表示自己也很喜欢。女生就问,那要不要借给你。男生说,还是意外听到风铃的声音会更开心,就像偶然看见彩虹一样。女生说,有一个随时都能看到彩虹的道具不好吗?男生说,还是偶尔的不期而遇更有氛围吧。 分辨方法和目的 男生表示更喜欢意外听到风铃的声音,不经意间看到彩虹,这其实就体现了感受论和愿望论的不同。你当然可以说,当男生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就表示他也有听到风铃和看到彩虹的愿望,所以满足愿望和感受快乐仍然同时出现、难以分割。但我们完全可以设想,从来没有听过风铃声,第一次见到彩虹的人,也很有可能感受到快乐。我们很难否认,生活中遇到的一些开心的事,并不是我们事先想要的。所以,并不是只有满足愿望才能让我们感到快乐。 我们再继续追问,到底是满足愿望重要,还是感到快乐重要?我们来设想两种不同的情况:第一种是,如果我没有「想要听到风铃声」的愿望,但实际听到之后感到很开心;第二种是,我希望听到风铃的声音,但实际听到之后我的感受是也不怎么好听。这两种情况都很常见。一种是不期而遇的快乐,一种是如愿以偿但并不觉得快乐。我们更希望哪种情况发生?我想绝大多数人应该都会更希望生活中有更多不期而遇的快乐,而不是遭遇「虽然如愿以偿但并不快乐」的情况。 我们可以借助方法 * (means) 和目的 (end) 的区别。方法只是实现目的的工具,只要目的能实现,方法本身并不重要。比如说你想去上海,既可以坐高铁去,也可以坐飞机去。如果你的目的只是去上海而已,那么选择坐高铁还是坐飞机就只是方法问题。方法是可以变的,只要能达成目的就行。回到刚刚设想的两种情况,感到开心和满足愿望,谁更像方法,谁更像目的?我认为感到开心更像目的,因为愿望有没有被满足似乎没有那么重要,只要感到开心就好。如果满足愿望是我们的目的,我们就应该更愿意接受如愿以偿但并不快乐的情况,而不愿意出现不期而遇的快乐。恐怕很少有人会这样选择。 * 我没有按习惯把 means 翻译成「手段」,因为我认为「手段」会略带贬义,但这里的 means 是中性词。我们会用「不择手段」来谴责别人,但其实「不择手段」的错误往往不在手段本身,而是错在忽略了其他的目的。比如,你用作弊的方式赢得比赛,虽然实现了赢得比赛的目的,但忽略了实现公平的目的,忽略了赢得对手尊重和观众认同的目的等等。 道德哲学家 Derek Parfit (1984, Appendix I) 还提出过一个用来反思愿望论的思想实验。假如有这样一种药,服用之后不会感到任何快乐和痛苦,但是会让你每天早上都特别想吃这种药片。好在它和现实中的毒品不同,这种药制作成本很低,很容易就能买到,不用担心供应问题。那么这种成瘾的药每天早上带来的强烈的愿望,并且可以轻松地得到满足,这样的愿望满足会让你的生活变得更好吗?你会希望自己对这种药上瘾吗?按照愿望满足论,这样一种药片应该就能让你的生活变得更美好。那么反过来,如果你不这样认为,说明你已经发现满足愿望并不等于好的生活。 我认为,即使沿着愿望论的思路,问自己「希望哪种情况发生」,感到快乐也是比满足愿望本身更加根本的利益。因为你更希望的是感到快乐,而不会更希望满足愿望这件事本身。感受到的快乐是不是我事先想要的没有那么重要;反过来,如果满足了愿望却不快乐,这样的满足就缺乏意义。而如果按照感受论的思路,不期而遇的快乐当然好过如愿以偿但并不快乐。所以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第一,满足愿望和感到快乐并不是同一回事;第二,愿望论难以自圆其说,感受论仍然保持自洽。 区分感到痛苦和欲求不满 这是正面的情况。我们再来看看反面,也就是感到痛苦和欲求不满的关系。愿望没有得到满足其实并不一定会带来痛苦。如果我非常期待赢得比赛却输掉了,那种遗憾、懊悔甚至自我否定当然很痛苦,但这不能代表所有情况。一些比较长远的愿望,比如小时候想要成为企业家,想要成为科学家,或者就是想要买一部手机,期待几个月后去看一部新上映的电影……这些愿望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得到满足,但未必像在比赛中失败那样让人痛苦,甚至有些愿望还会带来很多快乐,我们会因此期待一个美好的未来。即使长大之后没有成为科学家,即使几个月后因为某些原因错过了新电影,期待过程中的快乐却是实实在在发生的。最终没有如愿或许有些遗憾,但这样的负面感受未必就会超过期待过程中得到的快乐。 反过来,愿望没有得到满足也不是人生中所有的痛苦。有太多事都可以让我们痛苦。健康的人很少经历强烈的疼痛,也不会把「不痛」作为自己的愿望,但是当你突然开始牙疼的时候,就会感到实实在在的痛苦。当然,你感到牙疼之后,就会希望这种痛苦立刻停下来。这样的愿望的确也没有很快得到满足。但是,牙疼的痛苦却不只是

  7. 03/02/2023

    2.2 有感受不到的利益和价值吗?

    作者:唐逍 Cover Art: Gracile Reference List BGM サクラダリセット (day time) / Rayon (Piano Cover by Shinya) 夜闇に、風に紛れて / 蒲鉾さちこ 想いが形づくるモノ / sakunoken 落ちる葉、移りゆく秋の中で / 蒲鉾さちこ 如您使用的平台有字数限制,可点击或复制以下网址查看全文文稿。 tangsyau.com/podcast/mx2b 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 上期节目我们讲了两种基本的理论,正负感受论和愿望满足论。这期我们换一个角度,来看两种不同的思路,内部标准和外部标准。 愿望满足的两种标准 我们可以先从愿望满足论遭遇的分歧开始。怎样算满足了愿望?是我自己认为满足了愿望,还是愿望的内容事实上达成?为了叙述方便,我们把前一种称为内部标准,后一种称为外部标准。这里的内外是从愿望者本人的视角来看的。 比如你在火车上和一个陌生人攀谈,被她讲述的人生抱负深深打动,也理解她对未来的担忧。你真切地希望这位陌生人获得成功,但是你们可能再也不会相见,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希望她成功的这个愿望是否已经实现 (Parfit, 1984, Section 59)。那么,如果她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真的成功了,算是达成了你的愿望吗?如果算的话,这样的达成愿望能够让你的人生变得更好吗?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 5 岁的小孩子看了一本科普书,书里提到了地球之外可能还有其他的生物,他们的智慧甚至有可能超过人类。于是小孩就特别希望在遥远的星球真的有这样的智慧生物 (Fletcher, 2016, Section 2.3)。现在我们不知道这样的生物是否存在,假设此时此刻在我们不知道的情形下真的有这样的智慧生物,这个小孩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吗?达成这样的愿望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好了吗? 这两个例子都是因为距离太远无从知晓,我们再换个例子。假设有一位渴望名满天下的画家,生前默默无闻,但死后的确成为了享誉全球的艺术大师,这算是完成了他的愿望吗?死后有没有成名, 对他这一生过得好不好来说有影响吗?(Bramble, 2016a, p. 89) 这三个例子都是愿望实际上已经实现但本人却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反过来设想,本人以为愿望实现了,但其实并没有实现。比如有一位球迷在临终之前,特别希望自己喜欢的球队赢得一场重要的比赛,这位球迷已经没有办法自己看球了,他只能靠身边的人告诉他比赛的结果。很不幸,他喜欢的球队没有赢得比赛。但是他的亲人朋友选择了善意的欺骗,都告诉他那支球队漂亮地赢得了比赛。球迷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么,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愿望得到满足了吗?对他来说,这样的满足让他的生活变得更好了吗? 现在我们按照统一的标准来看待这四个例子。按照外部标准,也就是把「不管本人知不知道,只要愿望的内容达成」作为判断依据,那么,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偶遇的陌生人获得成功、遥远的星球存在智慧生物、死后成名都会让愿望者本人过得更好,都会增加他的利益;而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喜欢的球队输掉了比赛仍然会损害他的利益,仍然会让他的生活变得更糟糕。反过来,如果按照内部标准,把「本人认为愿望达成」作为判断依据,那么,在本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偶遇的陌生人获得成功、遥远的星球存在智慧生物、死后成名都不会增加他的利益,不会让他过得更好,而误以为自己喜欢的球队赢得比赛,可以增加他的利益,会让他过得更好。注意这里说的过得更好并不是指整个人生有了很大的改变,只要有类似吃到好吃的东西这样一点点好处就算是过得更好。现在我们比较这两组从不同标准得出的推论,你认为哪个标准的推论更有道理呢? 论证方式:推出荒谬 我认为,在愿望者本人不知情的前提下,遥远的星球是否存在智慧生物不应该对他的利益产生任何影响,也不可能让他的人生过得更好或者更糟。不论另外几个例子(以及更多没有讨论的情形)要如何判断,只凭这一条推论就可以直接否定愿望满足的外部标准。 这样的论证方式可以称为「推出荒谬」(Latin: reductio ad absurdum, English: reduction to absurdity, Sinnott-Armstrong & Fogelin, 2014, p. 337)。简单来说,推出荒谬的过程是:我们面对一种观点,乍看之下也不知道它对不对,但是我们可以从这个观点推出其他更容易判断的结论;如果发现某个推论是荒谬的,你接受不了,那你就必须拒绝可以推出这个荒谬结论的观点。换句话说,这样的论证方式把一个更容易判断的推论和最初的观点捆绑起来,只要这种捆绑(从原观点推出更容易判断的结论这个过程)本身没有问题,那么如果你要拒绝一个观点的推论,就必须拒绝这个观点本身。 如果写成一串句子的论证形式,推出荒谬的结构一般是这样: P1: 如果 p 成立,那么 q 也成立。 P2: q 不成立。(q 是荒谬的,我不接受,我想你也不会接受。) C: p 不成立。 具体来说,假设我们接受愿望满足论(也就是认可满足愿望能够让愿望者过得更好),能不能将满足愿望的标准设定为「不管本人知不知道,只要愿望的内容达成,就算满足愿望」,乍看之下这个观点可能不容易判断对错。但如果使用这条标准,遥远的星球的确存在智慧生物这个事实就是满足了小孩的愿望,也就会让这个小孩的人生过得更好。如果你认为这个推论是荒谬的,没办法接受,那么就必须否定推出这种荒谬结论的前提,也就是否定愿望满足的外部标准。 当然,这个推论只是有些荒谬,并不是推出了逻辑矛盾,所以你也可以选择接受推论。也就是承认,就算本人不知道遥远的星球有没有智慧生物,存在智慧生物这个事实也能让愿望者本人过得更好。这种接受看起来不太能接受的推论的回应方式,在英语哲学圈一般称为 bite the bullet(咬住子弹)。咬子弹未必是硬着头皮不承认错误,也可能我们的确应该纠正自己的偏见,这个看上去的错误实际上并没有问题(比如量子力学的发展史上就出现过不少看似荒谬但其实挑不出错误的结论)。如果是这种情况,我们还要试图说服其他人为什么这个看上去荒谬的结论其实并不荒谬。 死者的愿望还重要吗? 我们来看一个否定内部标准的例子。假设一位朋友在临终前交给你一份小说的手稿。她说这是她五年来的心血,她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看到小说出版了,但她不希望这部小说就这样随她一起离去,她希望你能帮忙发表,让更多人读到它。你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位朋友就去世了。假设她也没有亲人料理后事,你应不应该尊重她生前最后的愿望?还是说,反正这位朋友已经去世了,一个人的愿望只有在自己感到满足的情况下才有意义,对于死者来说,愿望是否满足已经没有区别了,所以把手稿出版和把手稿扔掉,对已经去世的朋友来说都是同样的,那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忙,为什么要去完成朋友的遗愿呢?如果你一直都没有尽自己的努力去出版这部小说,你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de Lazari-Radek & Singer, 2014, p. 224) 我想很多人的道德直觉都会认为应该尊重死者的遗愿。既然你的朋友明确交代过,那你就不应该把她的遗稿扔在一边不管。我们来看这样一个论证: P1: 一个已经去世的人不可能感受到自己生前的愿望是否在死后被满足。(不太可能引发争议的公认事实) P2: 只有感受到自己的愿望被满足,才能增加他的利益。(内部标准的愿望满足论) C1: 如果愿望者已经去世,那么他的愿望即使达成也不能增加他的利益。(内部标准的推论) P3: 如果即使达成了愿望也不能增加他的利益,那么我们就不需要为了增加他的利益来达成愿望。(似乎是一个不证自明的道理) C: 我们不需要为了增加死者的利益来达成他的愿望。 虽然这个论证的最终结论有个限制条件,但这句话基本上就是在说,遗愿其实是没有什么意义的,达不达成都无所谓。这就违背了大多数人的道德观念。那么,如果我们认为这个结论无法接受,就必须放弃 P1, P2, P3 之中的至少一个。 这个论证的 P1 应该不太会有争议。似乎是一个不证自明的 P3 可能有人会有不同的想法。《论语》里就提到孔子的同时代人说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論語・憲問》),这在传统文化里是一种褒奖。但我认为 P3 没有问题,当一个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时候,往往不是为了满足愿望,而是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对的,认为从自己的信念出发已经别无选择,就算愿望实现不了也没关系,他不需要为了达成愿望,他可以只是在坚持原则。 那如果我们承认了 P1 和 P3,就剩下 P2,也就是要不要放弃内部标准。如果我们坚持内部标准,就必须接受那个似乎有些违背直觉的推论(C),也就是我们不需要为了增加死者的利益,或者用大白话说,不需要为了对他好来达成他的遗愿。在放弃内部标准和接受这

  8. 08/02/2023

    2.3 虚拟体验不能替代真实世界吗?

    作者:唐逍 Cover Art: Gracile Reference List BGM サクラダリセット (day time) / Rayon (Piano Cover by Shinya) アリウス / sakunoken メランコリアに寄す / のる 秋晴れの空に / 蒲鉾さちこ 仄青く眠る、海底遺跡 / 蒲鉾さちこ Lovely Daily / のる 如您使用的平台有字数限制,可点击或复制以下网址查看全文文稿。 tangsyau.com/podcast/mx2c 欢迎收听「漫谈咲良田」。 在上两期节目里,我都在支持感受论和内部标准,阐述愿望满足论和外部标准的各种问题。这期节目,我们一起来讨论最近几十年感受论遭遇的最大危机。 Nozick 的体验机 Robert Nozick (1974, p. 42; 1989, p. 104) 提出过这样一个思想实验。假设有一台完美的体验机,可以实现任何你想要的体验,让你感到自己在读有趣的书,写伟大的小说,有很多好朋友……可能你想要的体验和 Nozick 提到的不一样,总之体验机可以给你任何好的感受,并且你会认为自己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你愿不愿意在这台体验机里度过自己余下的人生呢?注意,不是问你会不会像玩游戏那样偶尔尝试一下,而是从此以后你就一直待在体验机里。如果你不愿意一直待在这台能带给你任何快乐感受的体验机里,说明你仍然认为除了感受之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说明你认为美好的生活并不只是取决于我们内心的感受。 这就是 Nozick 提出这个思想实验的目的。他希望我们从是否进入体验机的选择题中发现,我们是想做很多有意义的事,而不只是想要做事的感觉和体验;我们是想成为勇敢、善良、聪明的人,而不会希望自己一辈子只是躺在体验机里被电极刺激。如果只是被电极刺激,那么勇敢、善良和聪明都无从谈起。 要更好地理解这个思想实验,我还是描述一下我们感知外部世界的过程。我在《另一种哲学》(2013, p. 190) 中讨论过这个话题。简单来说,根据神经科学的解释,我们的视觉、听觉等等基本感觉都不是由外部世界直接产生,而是经过各种中介的产物。我们不是直接地、没有中间环节地看到一个物体,而是物体发出或者反射的光进入眼睛,又经过感光细胞、视神经、大脑皮层等等中间过程,最终出现在我们的意识之中。我们看到的颜色只不过是大脑对不同波长的电磁波的表现形式,并不是外部事物本身。而根据视错觉的研究,我们还发现大脑额外做了不少修正色彩、赋予图形意义、填充盲点等等加工处理的工作。我们最终「看到」的东西其实是一系列中间过程之后的产物,其他感觉的情况也和视觉类似。 既然最终的感觉是一系列中间过程的产物,从理论上说,如果只保留最后一步,比如直接用电极刺激大脑而不是让大脑接受感觉系统传递的信号,那么大脑很可能并不能分辨这些刺激是来自真实的外部世界,还是来自虚拟的体验机。如果虚拟信号做得足够好,我们就不需要依赖现在这个外部世界,而是直接从虚拟信号获得各种好的感觉。如果像感受论那样认为只有感觉本身是最重要的,感受是目的,通过什么途径感受只是达成目的的不同方法,那么感觉的来源就无关紧要。既然是这样,正负感受论的支持者似乎就应该认同,只要体验机本身足够理想,不考虑技术上具体怎样实现的难题,不考虑任何短板、故障或者危险,我们就应该进入体验机里度过我们人生余下的所有时间,而这样的结论明显违背了很多人的直觉。 直觉判断不应作为终极依据 Nozick 说得很清楚,体验机这个思想实验就是为了反驳感受论,让我们发现自己除了心理上的快乐感觉之外,其实还非常看重与真实世界的联结。但是体验机这个思想实验并不像上两期节目我们讨论的逻辑论证那样,有一个明确的从前提到结论的推理过程。这个思想实验的实质就是直接诉诸我们的直觉 (Bramble, 2016b, p. 138):从你的直觉判断,你愿意接下来的人生都在体验机里度过吗?Nozick 认为绝大多数人都不愿意。但是这种不愿意并不是其他前提的逻辑推论,而只是我们直觉的选择。Nozick (1989, p. 106) 还提醒说,这不只是选择要不要进入体验机,更是一种价值判断:听到这个设想后,你从直觉判断,与真实世界的联结是不是很重要。Nozick 认为大多数人都会认同与真实的联结很重要,因此感受论说只有感受重要是不对的。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我们应该接受这种直觉的判断吗?我们知道,直觉得出的结论很有可能出错。比如认知心理学上著名的快速反应测试 (cognitive reflection test; see Frederick, 2005),其中第一题是,球和球拍一共 11 元,球拍比球贵 10 元,请问球多少钱?很多人,包括不少顶尖大学的学生,都会用直觉给出答案,1 元。但是我们计算一下就会发现如果球 1 元,球拍比球贵 10 元,那么球拍就是 11 元,加起来一共是 12 元,所以这个答案是错的。我们的直觉并不可靠。 可能有人会说那是数学问题,人们的数学直觉的确不好,但在道德问题、利益问题上直觉却靠谱得多。希望大家还记得我们之前对具体人性特质的讨论。人们会因为共情就忽略公平,会因为愤怒和恶心就简单粗暴地作出道德判断。如果你接受生物演化理论,就不难理解我们的道德本能和认知直觉都是漫长演化过程中形成的大杂烩,是不同时期、不同生存压力造就的混合物。(当然,如果你相信神创论,不管造人的是上帝还是女娲,可能就会认为人类的直觉都是神明的正确指引。所以,人类从何而来这个问题表面上是追问过去,其实也会影响我们对未来的判断。) 如果道德直觉真的可靠,我们就没有必要像现在这样下功夫理性分析。我们需要伦理学、需要哲学,正是因为我们与生俱来的道德直觉、认知直觉并不靠谱。我们需要另一些本能,比如理性思考的能力,来修正和补足我们的直觉。我认为这是人们想要过得更好的必经之路。 虽然直觉并不可靠,但逻辑论证总是需要前提。在我们讨论自我利益、好的生活的根本判断标准是什么这些特别基本的问题时,就免不了诉诸直觉。我在前两期节目的讨论中也有很多诉诸直觉判断的地方。只不过我们不应该用某一次的直觉下最终结论,而是需要结合理性思考,从不同的直觉中权衡取舍、仔细分析,并且随时准备接受其他直觉判断的挑战。对体验机的直觉也是这样。虽然这种直觉上的拒绝并不能直接驳倒感受论,但我们也需要反思和解释产生这种直觉的原因。几十年来研究者们已经提出了各种不同的猜想,其中一些也得到了一定范围内的验证。 消除无关影响因素的尝试 首先,Nozick 对这个体验机的描述就比较可怕。进入某种密闭的容器、插入电极之类的描述很容易让人想到有些恐怖的科幻作品,这种感官上的负面表述可能就吓退了不少人 (Kolber, 1994, p. 14)。并且,虽然 Nozick 特别强调这个体验机很完美,不会在运行中出问题,但我们在决定要不要进入体验机的时候,很可能无意间代入我们自己过去对其他电子设备的认识和体验,比如我们可能都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电脑死机和程序崩溃,这些电子设备不可靠的经历会让我们没有那么信任这台体验机,毕竟是要交付自己下半辈子的东西,谨慎一些也是理所当然,而这种顾虑并不是一句说明就能彻底消除的 (Weijers, 2014, p. 516),实验数据也印证了这一点 (Löhr, 2018)。 此外,我们对现状的偏好 (status quo bias, see Samuelson & Zeckhauser, 1988) 很可能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判断。行为经济学家发现,人们在做决定的时候有维持现状的偏好,比起收益会更害怕同等的损失 (risk/loss aversion, see Kahneman & Tversky, 1979),会赋予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更大的价值 (endowment effect, see Thaler, 1980)。有一系列的实验告诉我们,人们决策的时候往往不愿意放弃已经拥有的东西,需要明显超过同等价值的交换物才会同意交换。 而体验机恰恰就是要我们放弃现在已经拥有的一切,进入一个陌生的新世界里生活。尽管有人承诺这个新世界特别美好,但是因为人们有维持现状的偏好,所以很多人都不会为了体验机就放弃现在的人生。为了测试现状偏好会不会影响人们对体验机的选择,有些研究者改编了体验机的设定。比如假设体验机里的生活才是现状,你要做的选择是离开体验机还是继续留在里面生活 (De Brigard, 2010, pp. 47–49)。 周六的早上,你正准备多睡一会儿的时候,门铃响了。门外是一个高个子男人,穿着黑色夹克,戴着墨镜。他说:「很抱歉,我们犯了严重的错误。我们把你的大脑连上了体验机。你至今经历的一切都是电脑程序的产物,这些程序为你提供了各种快乐的体验。直到今天我们才突然发现,我们弄错了。你不是我们预定的实验对象,另一个人才是。但你已经经历了这样的人生,我们尊重你的选择。你可以继续在体验机里生活,稍后我会删除我们相遇的这段记忆。你也可以选择回到真实的世界。当

À propos

从动画『サクラダリセット』(重启咲良田)的几段对白展开的哲学音频节目。 Cover Art: Gracil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