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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08/15/2018

    简媜 《月在青草塌上》

    微信公众号“静听DD” 月在青草塌上 简媜 鸟鸣涧 唐·王维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歇宿在叠叠的石岩边,暮色看来像一张稀薄的渔网,网住了几颗幽微的远星及一个游动的人。    蛇藤盘绕于树干间,我采来柔嫩的青草,铺设于地,今夜就结巢于此吧!    白日里拾级而上,几经蜿蜒,倒看出这山的走势;山势如一条游龙,山峦与山峦接合又相互推动,我藏身的这山便被另一座更丰厚的大山所环抱,形成转变的姿态。两山之间的空隙就由瀑布来弥补,我必须登临得更高,才能亲闻瀑布的呼啸,此时在我不远之处,只是化身为山涧而已。也许明晨,唤我醒来的,会是涧水那温柔的女声吧!    那么,晨间两位洗衣的姑娘,也与我共饮一条水了。山底的村落已到吹灯时刻,她们已将心事折叠了,连同今日的衣裳一起放进柜子里吧?村落在我眼下,已被深蓝的夜色拥抱着,偶有孤灯缓缓前进,那该是迟归的夜行者!他以为自己最晚了,怎能测知还有夏夜的人正目送他回归?    山的黑夜,让我分外沉静,从来不会发现在完全的沉静里有一丝甘美,那味道不在舌,不在耳畔,也不在眼睛。仿佛从我躺卧的青草茎底漫溢出来的,又像从遥远而又接近的地方,水溅在石岩上传来的一种回音,引起了甘美的想象。但当我刻意去追索,青草与水声又失去原先的甘甜了。    我被自己欺蒙了吧?    沉静之所以可能甘美,是因为我的心与山悄悄结合了;而山何尝停滞过?夜色的浓淡、星空里星子的移动、山涧的流畅、花树的翻覆以及不知憩息于何处洞穴的兽的鼾声,共同和弦才完成山的笙歌——所有的生灵放弃了它们的武装,才得以如此安静。    我所体会的甘美,便是在无所欲求的心境下,成全了山又分享了山的馨香。    姑娘们窗前桂花树上的桂花会在夜间飘落吗?若我的胸臆已经呼吸了远村飘来的桂香,我也要欣然同意,她们也与我分享这一份静美了。    至于迟来的月与惊呼的乌啼,就让山涧安抚它们吧!山的笙歌不押韵,更能容纳弦外之音。    但那羞愧的月亮似乎为自己的莽撞感到不安,悄声地走了。春山夜静,待我翻身,原来她已睡在我的青草榻上,忘了将灯吹熄。

    6 min
  2. 07/13/2018

    散文 简媜 《空城》

    空城 简媜 石头城 唐 · 刘禹锡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你以为野兽出没的山最险吗?不,你记得,空山最险。”  空山之险,在于照见生命的孤独:你欢愉,无人能懂你脸上欢愉的泪光;你冥坐而笑,无人看得到你正神游于十里芰(注:古书指菱)荷中;你痛心垂泪,亦无人能解你的悲歌。 人与人接壤,能述说的仅是片面辰光,一两桩人情世故而已。能说的,都不是最深的孤独。  如果,空山行旅,照见自己的独吟,那么,空城,又该怎么去看它呢?昔时繁荣,此时荒废无人烟,是空城。 昔时人与我皆是怀梦少年,今日人犹有梦,我离梦而去,不能与之合梦了,再面对昔人旧景,难道不是更荒凉的空城? 第一种空城,只是在时间中沉寂,往昔的风流人物,绮艳野史因改朝更代而变成一段典故,在今人口耳之间传诵。如果,时间够友善,这城墙仍有机会复苏,搬演另一出将帅相逢、英雄美人的戏。城会被修起来,用琉璃瓦铺出它的华丽,也不乏鬼斧神工的巧匠,造出一座座舞榭歌楼,把丝竹管弦引进来,使华城再度发声。人们拥戴繁华登基的魄力,与时间崩塌它的速度,是同等惊人的。则此城虽空,不长空。    第二种空城,是永远空无的。虽然,旧人仍在,昔时城楼仍然完好,却因为梦的遗失而无法成全。 等待的人漫无止境地等着那人归来,找回遗失的那桩梦的承诺,与之合符。而寻梦的人离开城门后,再也不敢回来;他自知那桩梦约已随少年心境的消失而消失,虽然仍用旧名字、旧身世行走,却已不是有梦的少年。他不知道用什么言语对等待的人解释空城?若对方盘问他:“当年,你能给我一个梦,就算那梦已经找不回了;难道,你现在不能给我另一个同样的梦吗?”  他要如何说明白:人,不可能给两个人同一种梦;也不可能给同一个人两种梦!当时,春光少年,他与对方缔梦时说过:“再不可能对别人说这话了!”虽然初梦已渺,无法在现实上开花结实;他流徙于江海中,曾有过机会,他人捧着梦要来与他交换,他终于不能再次允诺,基于对年少初梦的尊敬,与对那一位等待者的保护——既然,不能与你合梦,自不会与他人成全了。 桃花总是流成水,他在失梦的华光中风尘满面。    等待的人,会继续等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    流落的人,会继续流落下去,基于对年少初梦的敬重。 空城,永远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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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04/20/2018

    简媜 散文 《眼中人》

    眼中人 文 | 简媜 黄鹤楼 唐·崔颢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时光,重叠在一棵树上。  旧枝叶团团如盖,新条从其上引申。时光在树上写史,上古的颜色才读毕,忽然看到当代。总奇怪,嶙峋的老枝怎会抽出嫩条,而又相安无事。  我们隔了一段距离,观赏树的新旧问题,即承认旧枝叶盘出的姿态之美,又欢喜新条带来生机与绿意。则在观赏者眼里,旧与新,往昔与现在,并不是敌对状态的,它们在时光行程中互相辨认,以美为最后依归。  欣赏之所以可能,因为有了适当的距离,以及主、客体分明。距离太近,失其全貌;过远,流于肌理模糊。而主、客不能分,则容易泛滥私情,陷于自伤。 我们能清楚明白地鉴赏一棵树,一座高峰,体贴其旧史、新页;我们能否以同等清楚明白鉴赏自己呢?  能在自身之外拉出另一个自身,以此为主,以彼为客,隔一段距离,白发人看白发,眼中人说眼中事?  在时间的推移中,过去的确永远过去,无法倒提回到人面桃花初相逢之时;可是在人的记忆中,过去的风韵或余伤,却常常回澜拍岸,使现在成为过去风韵或余伤的延长,更行更远还生。  如果,生命是一册事先装帧、编好页码的空白书,过往情事对人的打扰,好比撰写某页时笔力太重,墨痕渗透到后几页,无法磨灭了。 当然不必自毁旧页而后快,如同黄鹤既然已去,何必去毁黄鹤楼;然而,灯下摊开旧史,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却是必要的。  对生命有一完整的拥抱后,看旧事或新物,都能宽容大量,给它们应得的位置与意义,它若是美事,看得出从这事儿的芽眼又抽出什么样的枝子;它若是伤心事,也看到有一条嫩枝从阴天出发伸到晴天里来了。  时光,重叠在一个人身上。  他既站在鹤背,俯视亭楼、烟江、茂树与沙洲,为未来的空楼而喟叹。  他也站在日暮的空楼,为前尘往事而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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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03/30/2018

    散文 简媜 《带酒江月》

    带酒江月 文 | 简媜 念奴娇.赤壁怀古 宋.苏东坡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日行月随,哪里是永昼?哪里永夜? 潮来潮往,捧出谁家王朝?崩的又是哪位霸王的天下? 有不朽的龙座,承住一身权贵? 有永恒的律法,保证常胜? 哪里有金雕玉琢的锦箧,函住永远不变的爱? 哪里有净瓶甘露水,守护花容月貌? 时间证明了世间无情,可是,人为何又一代一代地将多情托付在不可托付的情事上?为之痛不欲生,为之哀哀欲绝! 如果,人世是一出永不谢幕的悲剧,那是因为每个人都知其不可而为,把多情勇敢地托付了出去。 人并非不知道江山易改的道理,也熟读沧海桑田的故事;然而,面对繁华似锦的世间,忍不住要去争取、去唱和,人仍然有一丝憧憬,以为江山已改了千万次,不会恰恰好在我身上改动,沧海已换了千万回面目,怎会恰恰好在我身上变成桑田? 人完全浸润在自己的多情里,以至于认为其多情可以更改亘古不变的律则,人信任了自己的多情,忽略时间正在无情地冷眼相看。 那些风流倜傥的才子,焉能想象死后,其呕心诗卷,被卷来当作火引子的滋味? 那些一剑定天下,黄袍加身的英雄,焉能听到逝后,那方记颂其丰功伟业的碑石,被樵夫用来磨刀的霍霍声? 时间,不会对任何一个人用情,为任何一代皇朝效力。 然而,若不是人人把真情托付出去,又如何能够把沧桑说给少年人听,让他在泪光中看到自己,也看到别人呢?如此说来,无情的摧折中,因着人的多情,这无情也带了一点暖意了。 如果,浪涛不曾卷尽千古风流人物,东坡也不会有大江东去之叹了;如果他不曾叹人世如梦,我也不会在江月的篇幅中闻到他洒下的酒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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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01/19/2018

    散文 简媜 《雪夜柴屋》

    雪夜柴屋  文| 简媜  寄全椒山中道士  唐.韦应物  今朝郡斋冷, 忽念山中客。  涧底束荆薪, 归来煮白石。  欲持一瓢酒, 远慰风雨夕。  落叶满空山, 何处寻行迹?  把父母赐我的名姓,还给故乡。  山川曾经濯我面目,我终究不能以山为冠、以水为带,做一个樵夫钓叟。  此时,我仍是无名姓之人,寻找安身的草舍。天地如此宽宏大量,我终会找到自己的卧榻。  春花锦簇,让给少年、姑娘去采吧!这世间需要年轻的心去合梦,一代代地把关睢的歌谣唱下去。不管江山如何易容,总会有春暖花乱,这是江山的道理,它必须给年轻的心一处可以寄托的梦土,让他们毫不迟疑地拎着梦,去找梦中人。  夏风蛙鼓,让给庄稼夫妇去听吧!柴米油盐的日子总要有人去数算,这世间才会有壮硕的孩童。土地不管如何贫瘠,它总能种出可以果腹的粮食,这是土地的道理。只要还有最后一户庄稼夫妇愿意胼手胝足,石砾土地也能养出健壮儿女的。  秋夜的星月,让给寒窗士子去赏吧!经籍固然白了少年头,那些千古不灭的道理总要有人去说破,这世间才能懂礼数。  腊月的冷冽,让我独尝罢。  我愿意在这方圆百里无村无店的山头,搭一间简陋的柴屋,储存薪木,在门前高高挂起一盏灯,招引雪夜中赶路的人,来与我煮一壶酒。  我是个半盲的人,不论是尊贵之身还是白丁流民,都请进喝酒。  我是个半聋的人,不论是江湖恩怨还是冤家宿仇,既喝酒就不宜多说。  我是个半哑的人,人的故事,山川风月比我更清楚;要听道理,士子僧侣比我更了然;要问路,樵夫钓叟比我更熟知。  你若问我姓名?我说,柴屋、青松、白石、雪暮,随你称呼。  你若问我,走的是哪条路?我说,是哭过能笑,记时能忘,醒后能醉的那条小径。  你还要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我说,是个春天种树,秋天扫落叶的人。  你若要不知趣地往下逼问我想要做什么?我便抽一根木头,给你一棒,说:想打遍天下问我这话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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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12/08/2017

    散文 简媜 《一竿冷》

    一竿冷 文|简媜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唐·柳宗元 我常想,山比水更深奥吗?抑或水比山更辽阔? 是哪一个参访河山的古人,在踏破芒鞋之后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成了古往今来,登临山水者的箴言。 山之仁,在于容纳参天古木,亦褓抱了任何一株愿意驻足的小草。既允许夜半狼嚎,空穴虎啸,又愿意开放枝叶,招待流浪的蝉嘶、迷路的啼鸟。山愿意合抱,让雨水注成湖泊,也愿意裂身,让瀑布发声。山裸露在天空之下,任凭雷劈暴雨;也忍住干旱季节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燎。山仍然沉默,像一位仁者在希望与幻灭共生的人世上闭目养神。 水的流动多么像智慧之路。水从来不眷恋过往,流动是它唯一的宿命。水或回旋于礁石,思索如何绕身而过,轻轻地扬弃了河道上的顽石,既不争辩,也毋庸和解,只派一匹青苔教导他们水的涵义。至于飘落在水面的柳絮花片,水愿意负载它们,做它们的足,却在流程里教会它们,凡是离乡背井追寻更广阔天地者必须永远是个孤独者。水不曾允许它们在河面上发芽,遂在中途,慷慨地收留它们腐朽的体肤。就连天光云影,也无法沉淀为水的四肢,智者不宜沉溺,不宜收藏过多的身外之物。水草不断招摇,鱼群愿意繁殖以丰富水的仓廪,但水哉水哉,流动是唯一的命运,纯粹的命运。 水比山深谙随势应变的道理,烈雨只会丰沛它的力量,至于火,从来没有一场火在水面上进行。水只是它自己,千江与万川同一道宿命,朝着真理的海洋奔赴,为了呼应更辽阔的海洋的召唤,为了寻求更深沉的智慧。 两岸桃李,是挥泪的宫女;那河腹的游鱼只是一群企图牵住水袖的童子,水回答他们,这一别就是永远了。 山与水的对话,回响在天地之间,当山以洪钟形的绿意招呼,水回应以短笛,像两位久未谋面却又不曾相忘的故友,一路循声对答。 “为何你总是赶路,难道万顷田地不值得你献身?一塘鱼肥不值得你孕育?你口口声声要与海洋会合,如果千江万川不汇聚为海,这世上的生灵岂不拥有更宽广的土地,锄出他们的家园,种植他们的米粟?”山问。 “我岂能成全短暂的荣华?如果千江万川耽溺于小小的宅舍,在草树鱼粱之中慢慢耗尽血脉,谁来成全沧海?谁显示给生灵,这繁花茂林的土地上有一片无法征服的海洋,像手中的繁华之钥无法开启永生的琉璃门。我多么希望微笑永远停留在子民脸上,但我更愿意海洋启示他们关于不可捉摸、无法猜测的生之奥秘。幻灭是惟一能洗尽他们脸上的油脂,教他们做一个谦卑的人,做一个缄默的人!”水答。 “那么,我是你的反面了。生之短暂是你我都知道的,我担忧狂啸的浪头席卷一切,把短暂生辰里仅有的欢乐吞没。是故,我愿意永远固守在此,至少这世上有一座高山是狂涛追赶不到的,他们可以携带妻儿到我的怀抱里躲避,我预先准备柴薪与蔬果,让他们取火生烟。所有受苦的人看到烟,可以前来分食。如果,你执意以死亡惊吓他们,我亦执意张起绿荫,让他们在此成家、繁衍,以生命连接生命,以人造人,永远抵御你的偷袭!” “你岂能抵挡无垠之海?如果再有一群愚公,愿意子子孙孙荷锄移山,拿你来填平海洋。就算你镇住了海,你原来的位置也变成了海。这世上,有多少繁荣的山,便有多少幻灭之海;有多少生之贪爱,便有多少死之恐惧。你我岂是为敌的?我们一动一静,一实一虚,无非为了等待一个真正认识我们的人。他站在你的颠峰吟颂水的歌谣,他坐在我的河畔,默读山的倒影。他能自你的多情中谛听我,从我的无情里注释你啊!” 山仍然盘坐,为了褓抱;水仍然奔赴,为了幻灭。仁者以身为泥,种植希望;智者只是冷冷地观照。当死亡袭击生灵,肉身还给山,而眸底的人泪属于水。 山水的对话在冰封的寒冬里沉默了。却有一名蓑衣戴笠老人,走入山林,劈枝削叶,抖落一树雪花。他削成钓竿,以竿为杖,踏着银白的雪径直来到江畔。江面浮着薄冰,仿佛一江冻结的语言。 钓叟朝无垠的江面,抛出不丝之竿,在冥冥的冰雪地,在生与死都无话可说的时刻,他只为了问安,用山的管弦问候水的歌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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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11/16/2017

    散文 简媜 《孤寂》

    孤寂 简媜 登幽州台歌 唐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驾车的车夫与随行的汉子,留在山脚村落里,不愿上山。他们早就听说秋冬之交,这山是飓风的天下,当地人管它叫“食人风”,吃人不吐骨头的。    旅路中,遇着他们,随兴做了伴。我本是意随路走,不确走上哪儿畅怀、寄情, 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不见一个人一只牲口,只见忽隐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辙痕,有的是今岁的,有的约莫前朝了。他们算是半个游民,本乡欠粮,年岁不好时,千里迢迢到异乡讨活儿做,卖点营生,看看一年将磬,开始往回走。他们的身上仍有一条红尘丝线,系得紧紧的,总要带点银两、时兴吃食,回老乡过年。不管那条红丝在风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他们每到秋冬之交,就会被丝线牵引,回老家去团圆,一切吃苦都为了团圆。   这地方离他们二人的本乡还有段路、算是最后一驿了。奇风异俗也是他们说给我的,那鬼风到底多凌厉、他们没亲身体验过,传说这么教,他们这么信。所以,虽然翻过这山是最轻省的路,他们死也不走,甘愿在平野上绕个大圈,回山后的家。我看他们脸上齐布那种死也不于的神情时,心里头是艳羡与敬重的,一个人死也不干某件事时,往往代表内心里有一个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人藏着,他得为那人活得毫发不伤,他得去跟他团圆。   他们暂时留在村里歇歇牲口,恢复脚力、我与他们订了约,若回得来,两天一夜后自会找上他们,若过了期限没见到人,不用等了,尽管揣着干粮赶路去,把我那份吃了。这地方枫林甚老,千年百代没人动它,吃了秋霜,一片红海。造化真是弄人,美的都是不能吃的,、难怪村童少妇都土瘦。造化也戏人,美景总是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   大江南北半遭,酷雪、暴雨.烫沙都在衣上了,倒是没尝过鬼风扼喉的滋味。我一条命飘泊在外,既无乡可归,也无饭说团圆,早是个活着的孤魂野鬼,行到此处,既然鬼风中有红枫,我焉有不去会合的道理。村子人,听说我要上山,或掩柴扉避听,或呵小儿不让他们听下文,仿佛我是个邪物。   歇一宿,寅时独自上山,他二人仍呼噜着。这时令,开天较迟,眼前身后皆是浓雾,到了山腰,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儿了. 看来,这雾是锁人肉眼的,故意弄瞎对凡尘世间的依赖,要人孤茕茕地一无所靠,回复七窍未凿的混沌、才把绝美盛到眼前。   风,果然愈来愈厉,起先如游魂,后来露了厉鬼本性。这山不算高拔,没人来动,乔木各自据土为霸,仰不见云天了,倒像一百零八条英雄好汉齐聚梁山泊,群龙无首,全凭鬼风作主。根性强悍的,不服风的旨令,发动六军出征,半空中厮杀甚烈:道行浅的,破立, 倒塌、含冤九泉之貌。   自此上山,寸步难移;肉胎比不上一棵树坚强, 风势乱窜,凄厉刺耳,’若我此时松开抓住莽草的手,必定腾空,如一片落叶。   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是爬行的、沉默的、连呐喊的意念都灭了。人在世间的破碎中,却常尖声呐喊;可见人对世间终究有一份预先的信任,也认为可以信任,所以遭难时的呐喊,乃在呼唤那份信任,控诉那份信任,希冀世间不要抛弃他:一而在自然的暴怒里,人自知与野兽、林树、岩石无异,故噤声。呐喊乃为了给另一个人听,期望获救,既然众人皆与林、石无异、喊也是空喊。在狂怒的天象中,一头僵冷的兽、一块裂岩、一具英年壮汉的尸首,与一片枯叶有什么不同呢?一有什么不同呢?   魔风稍歇,我快步转上, 往另一座峰前进,风似乎回复游魂,不像适才欲将我五马分尸;虽然仍有扯发裂衫之虑,因为历了前者,反而觉得此时是微风拂脸了;人常觉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因为他还没见识那更悲哀的。   我把自己绑在一棵千年大树上,暂时与它合体,待转身,面向山间空谷,奋力张眼,满空红潮,人世有多少生灵,这儿便有多少霜枫,自成空中海域,在风的魔掌中,滚涛,怒舞。忽而如群龙飞天,又如六宫粉黛,一起飘袂嬉游。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 地不过是左右大将军。在我之前,谁殉于此;在我之后,谁将埋骨于此?独自面对绝美,才明白,不是鬼风食人,是绝美叫人刎颈。   而像我一样,又拎着肉体凡胎回到世间的,便注走接受绝美诅咒,永远被孤寂缠身了. 美,才是内心最严重的相思病。   每当行过春阳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总叫我偷偷抹泪,仿佛,我是唯一背叛红潮的那片霜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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