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经典·老高读书

半井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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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3 HRS AGO

    汪曾祺 新校舍(西南联大系列回忆)

    新校舍西南联大的校舍很分散。有一些是借用原先的会馆、祠堂、学校,只有新校舍是联大自建的,也是联大的主体。这里原来是一片坟地。坟主的后代大都已经式微或他徙了,联大征用了这片地并未引起麻烦。有一座校门,极简陋,两扇大门是用木板钉成的,不施油漆,露着白茬。门楣横书大字:“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进门是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路。路是土路,到了雨季,接连下雨,泥泞没足,极易滑倒。大路把新校舍分为东西两区。路以西,是学生宿舍。土墼墙,草顶。两头各有门。窗户是在墙上留出方洞,直插着几根带皮的树棍。空气是很流通的,因为没有人爱在窗洞上糊纸,当然更没有玻璃。昆明气候温和,冬天从窗洞吹进一点风,也不要紧。宿舍是大统间,两边靠墙,和墙垂直,各排了十张双层木床。一张床睡两个人,一间宿舍可住四十人。我没有留心过这样的宿舍共有多少间。我曾在二十五号宿舍住过两年。二十五号不是最后一号。如果以三十间计,则新校舍可住一千二百人。联大学生约三千人,工学院住在拓东路迤西会馆:女生住“南院”,新校舍住的是文、理、法三院的男生。估计起来,可以住得下。学生并不老老实实地让双层床靠墙直放,向右看齐,不少人给它重新组合,把三张床拼成一个U字,外面挂上旧床单或钉上纸板,就成了一个独立天地,屋中之屋。结邻而居的,多是谈得来的同学。也有的不是自己选择的,是学校派定的。我在二十五号宿舍住的时候,睡靠门的上铺,和下铺的一位同学几乎没有见过面。他是历史系的,姓刘,河南人。他是个农家子弟,到昆明来考大学是由河南自己挑了一担行李走来的。——到昆明来考联大的,多数是坐公共汽车来的,乘滇越铁路火车来的,但也有利用很奇怪的交通工具来的。物理系有个姓应的学生,是自己买了一头毛驴,从西康骑到昆明来的。我和历史系同学怎么会没有见过面呢?他是个很用功的老实学生,每天黎明即起,到树林里去读书。我是个夜猫子,天亮才回床睡觉。一般说,学生搬动床位,调换宿舍,学校是不管的,从来也没有办事职员来查看过。有人占了一个床位,却终年不来住。也有根本不是联大的,却在宿舍里住了几年。有一个青年小说家曹卣,——他很年轻时就在《文学》这样的大杂志上发表过小说,他是同济大学的,却住在二十五号宿舍。也不到同济上课,整天在二十五号写小说。桌椅是没有的。很多人去买了一些肥皂箱。昆明肥皂箱很多,也很便宜。一般三个肥皂箱就够用了。上面一个,面上糊一层报纸,是书桌。下面两层放书,放衣物,这就书橱、衣柜都有了。椅子?——床就是。不少未来学士在这样的肥皂箱桌面上写出了洋洋洒洒的论文。宿舍区南边,校门围墙西侧以里,是一个小操场。操场上有一副单杠和一副双杠。体育主任马约翰带着大一学生在操场上上体育课。马先生一年四季只穿一件衬衫,一件西服上衣,下身是一条猎裤,从不穿毛衣、大衣。面色红润,连光秃秃的头顶也红润,脑后一圈雪白的鬈发。他上体育课不说中文,他的英语带北欧口音。学生列队,他要求学生必须站直:“Boys!You must keep your body straight!”我年轻时就有点驼背,始终没有straight起来。操场上有一个篮球场,很简陋。遇有比赛,都要临时画线,现结篮网,但是很多当时的篮球名将如唐宝华、牟作云……都在这里展过身手。大路以东,有一条较小的路。这条路经过一个池塘,池塘中间有一座大坟,成为一个岛。岛上开了很多野蔷薇,花盛时,香扑鼻。这个小岛是当初规划新校舍时特意留下的。于是成了一个景点。往北,是大图书馆。这是新校舍惟一的瓦顶建筑。每天一早,就有一堆学生在外面等着。一开门,就争先进去,抢座位(座位不很多),抢指定参考书(参考书不够用)。晚上十点半钟,图书馆的电灯还亮着,还有很多学生在里面看书。这都是很用功的学生。大图书馆我只进去过几次。这样正襟危坐,集体苦读,我实在受不了。图书馆门前有一片空地。联大没有大会堂,有什么全校性的集会便在这里举行。在图书馆关着的大门上用摁钉摁两面党国旗,也算是会场。我入学不久,张清常先生在这里教唱过联大校歌(校歌是张先生谱的曲),学唱校歌的同学都很激动。每月一号,举行一次“国民月会”,全称应是“国民精神总动员月会”,可是从来没有人用全称,实在太麻烦了。国民月会有时请名人来演讲,一般都是梅贻琦校长讲讲话。梅先生很严肃,面无笑容,但说话很幽默。有一阵昆明闹霍乱,梅先生劝大家不要在外面乱吃东西,说:“有一位同学说,‘我吃了那么多次,也没有得过一次霍乱。’这种事情是不能有第二次的。”开国民月会时,没有人老实站着,都是东张西望,心不在焉。有一次,我发现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的太阳竟是十三只角(按规定应是十二只)!“一二·一惨案”(国民党军队枪杀三位同学、一位老师)发生后,大图书馆曾布置成死难烈士的灵堂,四壁都是挽联,灵前摆满了花圈,大香大烛,气氛十分肃穆悲壮。那两天昆明各界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于途。大图书馆后面是大食堂。学生吃的饭是通红的糙米,装在几个大木桶里,盛饭的瓢也是木头的,因此饭有木头的气味。饭里什么都有:砂粒、耗子屎……被称为“八宝饭”。八个人一桌,四个菜,装在酱色的粗陶碗里。菜多盐而少油。常吃的菜是煮芸豆,还有一种叫做魔芋豆腐的灰色的凉粉似的东西。大图书馆的东面,是教室。土墙,铁皮顶。铁皮上涂了一层绿漆。有时下大雨,雨点敲得铁皮丁丁当当地响。教室里放着一些白木椅子。椅子是特制的,右手有一块羽毛球拍大小的木板,可以在上面记笔记。椅子是不固定的,可以随便搬动,从这间教室搬到那间。吴宓先生上“红楼梦研究”课,见下面有女生没有坐下,就立即走到别的教室去搬椅子。一些颇有骑士风度的男同学于是追随吴先生之后,也去搬。到女同学都落座,吴先生才开始上课。我是个吊儿郎当的学生,不爱上课。有的教授授课是很严格的。教西洋通史(这是文学院必修课)的是皮名举。他要求学生记笔记,还要交历史地图。我有一次画了一张马其顿王国的地图,皮先生在我的地图上批了两行字:“阁下所绘地图美术价值甚高,科学价值全无。”第一学期期终考试,我得了三十七分。第二学期我至少得考八十三分,这样两学期平均,才能及及格,这怎么办?到考试时我拉了两个历史系的同学,一个坐在我的左边,一个坐在我的右边。坐在右边的同学姓钮,左边的那个忘了。我就抄左边的同学一道答题,又抄右边的同学一道。公布分数时,我得了八十五,及格还有富余!朱自清先生教课也很认真。他教我们宋诗。他上课时带一沓卡片,一张一张地讲。要交读书笔记,还有月考、期考。我老是缺课,因此朱先生对我印象不佳。多数教授讲课很随便。刘文典先生教《昭明文选》,一个学期才讲了半篇木玄虚的《海赋》。闻一多先生上课时,学生是可以抽烟的。我上过他的“楚辞”。上第一课时,他打开高一尺又半的很大的毛边纸笔记本,抽上一口烟,用顿挫鲜明的语调说:“痛饮酒,熟读《离骚》——乃可以为名士。”他讲唐诗,把晚唐诗和后期印象派的画联系起来讲。这样讲唐诗,别的大学里大概没有。闻先生的课都不考试,学期终了交一篇读书报告即可。唐兰先生教词选,基本上不讲。打起无锡腔调,把词“吟”一遍:“双鬓隔香红啊——玉钗头上凤……好!真好!”这首词就算讲过了。西南联大的课程可以随意旁听。我听过冯文潜先生的美学。他有一次讲一首词。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冯先生说他教他的孙女念这首词,他的孙女把“吴山点点愁”念成“吴山点点头”,他举的这个例子我一直记得。吴宓先生讲“中西诗之比较”,我很有兴趣地去听。不料他讲的第一首诗却是: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我不好好上课,书倒真也读了一些。中文系办公室有一个小图书馆,通称系图书馆。我和另外一两个同学每天晚上到系图书馆看书。系办公室的钥匙就由我们拿着,随时可以进去。系图书馆是开架的,要看什么书自己拿,不需要填卡片这些麻烦手续。有的同学看书是有目的有系统的。一个姓范的同学每天摘抄《太平御览》。我则是从心所欲,随便瞎看。我这种乱七八糟看书的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我觉得这个习惯挺好。夜里,系图书馆很安静,只有哲学心理系有几只狗怪声嗥叫——一个教生理学的教授做实验,把狗的不同部位的神经结扎起来,狗于是怪叫。有一天夜里我听到墙外一派鼓乐声,虽然悠远,但很清晰。半夜里怎么会有鼓乐声?只能这样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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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1D AGO

    汪曾祺 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我父亲结过三次婚。我的生母姓杨。我不知道她的学名。杨家不论男女都是排行的。我母亲那一辈“遵”字排行,我母亲应该叫杨遵什么。前年我写信问我的姐姐,我们的母亲叫什么。姐姐回信说:叫“强四”。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叫这么个名呢?是小名么?也不大像。我知道我母亲不是行四。一个人怎么会连自己母亲的名字都不知道呢?因为我母亲活着的时候我太小了。我三岁的时候,母亲就故去了。我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得的是肺病,病后即移住在一个叫“小房”的房间里,她也不让人把我抱去看她。我只记得我父亲用一个煤油箱自制了一个炉子。煤油箱横放着,有两个火口,可以同时为母亲熬粥,熬参汤、燕窝,另外还记得我父亲雇了一只船陪她到淮城去就医,我是随船去的。还记得小船中途停泊时,父亲在船头钓鱼,我记得船舱里挂了好多大头菜。我一直记得大头菜的气味。我只能从母亲的画像看看她。据我的大姑妈说,这张像画得很像。画像上的母亲很瘦,眉尖微蹙。样子和我的姐姐很相似。我母亲是读过书的。她病倒之前每天还写一张大字。我曾在我父亲的画室里找出一摞母亲写的大字,字写得很清秀。前年我回家乡,见着一个老邻居,她记得我母亲。看见过我母亲在花园里看花——这家邻居和我们家的花园只隔一堵短墙。我母亲叫她“小新娘子”。“小新娘子,过来过来,给你一朵花戴。”我于是好像看见母亲在花园里看花,并且觉得她对邻居很和善。这位“小新娘子”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了!我还记得我母亲爱吃京冬菜。这东西我们家乡是没有的,是托做京官的亲戚带回来的,装在陶制的罐子里。我母亲死后,她养病的那间“小房”锁了起来,里面堆放着她生前用的东西,全部嫁妆——“摞橱”、皮箱和铜火盆,朱漆的火盆架子……我的继母有时开锁进去,取一两样东西,我跟着进去看过。“小房”外面有一个小天井。靠南有一个秋叶形的小花台。花台上开了一些秋海棠。这些海棠自开自落,没人管它。花很伶仃,但是颜色很红。我的第一个继母娘家姓张。她们家原来在张家庄住,是个乡下财主。后来在城里盖了房子,才搬进城来。房子是全新的,新砖,新瓦,油漆的颜色也都很新。没有什么花木,却有一片很大的桑园。我小时就觉得奇怪,又不养蚕,种那么多桑树做什么?桑树都长得很好,干粗叶大,是湖桑。我的继母幼年丧母,她是跟姑妈长大的,姑妈家姓吴。继母的姑妈年轻守寡。她住的房子二梁上挂着一块匾,朱地金字:“松贞柏节”,下款是“大总统题”。这大总统不知是谁,是袁世凯?还是黎元洪?吴家家境不富裕,住的房子是张家的三间偏房。老姑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和子,一个叫小和子。两个儿子都没上学校,念了几年私塾,专学珠算。同年龄的少年学“鸡兔同笼”,他们却每天打“归除”、“斤求两,两求斤”。他们是准备到钱庄去学生意的。我的继母归宁,也到她的继母屋里坐坐,但大部分时间都在这三间偏房里和姑妈在一起。我父亲到老丈人那边应酬应酬,说些淡话,也都在“这边”陪姑妈闲聊。直到“那边”来请坐席了,才过去。继母身体不好。她婚前咳嗽得很厉害,和我父亲拜堂时是服用了一种进口的杏仁露压住的。她是长女,但是我的外公显然并不钟爱她。她的陪嫁妆奁是不丰的。她有时准备出门做客,才戴一点首饰。比较好的首饰是副翡翠耳环。有一次,她要带我们到外公家拜年,她打扮了一下,换了一件灰鼠的皮袄。我觉得她一定会冷。这样的天气,穿一件灰鼠皮袄怎么行呢?然而她只有一件皮袄。我忽然对我的继母产生一种说不出来的感情。我可怜她,也爱她。后娘不好当。我的继母进门就遇到一个局面,“前房”(我的生母)留下三个孩子:我姐姐,我,还有一个妹妹。这对于“后娘”当然会是沉重的负担。上有婆婆,中有大姑子、小姑子,还有一些亲戚邻居,她们都拿眼睛看着,拿耳朵听着。也许我和娘(我们都叫继母为娘)有缘,娘很喜欢我。她每次回娘家,都是吃了晚饭才回来。张家总是叫了两辆黄包车,姐姐和妹妹坐一辆,娘搂着我坐一辆。张家有个规矩(这规矩是很多人家都有的),姑娘回自己婆家,要给孩子手里拿两根点着了的安息香。我于是拿着两根安息香,偎在娘怀里。黄包车慢慢地走着。两旁人家、店铺的影子向后移动着,我有点迷糊。闻着安息香的香味,我觉得很幸福。小学一年级时,冬天,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大便急了,憋不住,拉在裤子里了(我记得我拉的屎是热腾腾的)。我兜着一裤兜屎,一扭一扭地回了家。我的继母一闻,二话没说,赶紧烧水,给我洗了屁股。她把我擦干净了,让我围着棉被坐着。接着就给我洗衬裤刷棉裤。她不但没有说我一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妹妹长了头虱,娘煎草药给她洗头,用篦子给她篦头发。张氏娘认识字,念过《女儿经》。《女儿经》有几个版本,她念过的那本,她从娘家带了过来,我看过。里面有这样的句子:“张家长,李家短,别人的事情我不管。”她就是按照这一类道德规范做人的。她有时念经《:金刚经》、《心经》、《高王经》。她是为她的姑妈念的。她做的饭菜有些是乡下做法,比如番瓜(南瓜)熬面疙瘩、煮百合先用油炒一下。我觉得这样的吃法很怪。她死于肺病。我的第二个继母姓任。任家是邵伯大地主,庄园有几座大门,庄园外有壕沟吊桥。我父亲是到邵伯结的婚。那年我已经十七岁,读高二了。父亲写信给我和姐姐,叫我们去参加他的婚礼。任家派一个长工推了一辆独轮车到邵伯码头来接我们。我和姐姐一人坐一边。我第一次坐这种独轮车,觉得很有趣。我已经很大了,任氏娘对我们很客气,称呼我是“大少爷”。我十九岁离开家乡到昆明读大学。一九八六年回乡,这时娘才改叫我“曾祺”——我这时已经六十六岁,也不是什么“少爷”了。我对任氏娘很尊敬。因为她伴随我的父亲度过了漫长的很艰苦的沧桑岁月。她今年八十六岁。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载一九九三年第二期《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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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2D AGO

    陶灵 川江鱼记

    川江鱼记陶灵哭五个月大的时候,家里人给我开荤。奶细娃儿肠胃弱,受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奶奶熬了一碗鲫壳儿汤。这算是荤,但一点不油。鲫壳儿就是鲫鱼,一般只能长到一拃长。熬汤前有讲究,奶奶先是用清水把鲫壳儿养在盆里,并滴几滴菜油,透去肠肚里原来吃的污浊东西。下锅前,又抓起鲫壳儿跟我亲了个嘴儿,说今后不流口水了。长大后,奶奶摆我的“老玄儿”,说:拿鲫壳儿跟他亲嘴儿,他胆子小,吓得“哇”地一下子哭了起来。十来岁时,跟父母第一次去乡下过年,看二爸在堰塘打鱼。网里有一条活蹦乱跳的小红鲤鱼,很好看,二爸取出来给了我。我把小鲤鱼养在一只木盆里,放进几根水草,一心想把它养大。可当天夜里,小鲤鱼蹦了出来,渴死了。早晨,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鲤鱼,我泪水一下子流出来,伤心极了。读小学时,每个假期我都去镇上的姑妈家玩。邻居的四平大我半岁,我俩是好朋友。他家后院有个方石水缸,里面养了很多金鱼,黑色的鼓眼鱼、狮子头红金鱼、红白粉色相间的花鱼……我和四平伏在池边,一看就是大半天。有一个下午,我又去他家,四平不在。突然,我脑子里念头一闪:悄悄捉几条回去。我赶忙伸手去摸,手刚入池,鱼儿一晃,全游跑了。忽上忽下、忽左忽右,一条都没捉到。咚咚咚心跳中,看见池边的小漏网,是换水时用来捞鱼的。于是拿起小漏网,毫不费力地捞到两条。姑妈放工回家,看见灶台海碗里装的金鱼,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当即要我送还回去。我不情愿,也心虚,不敢。结果姑妈自己端着碗,把金鱼还回了四平家。第二天早上,我出门去玩,四平和同街的几个小伙伴站在街沿口,嘴里不停地喊着:盗强、盗强……我一下就听懂了,他们把“强盗”二字反起念的。顿时觉得一点脸面也没有,跑回家,躲起来哭了很久……子三峡库区蓄水前,入夔门,东出瞿塘峡。峡口南边,一条小溪注入川江。溪水清澈,青山倒映,人们给它取了一个秀丽的名字:黛溪。黛,青黑色的颜料,古代女子用来画眉。有点遗憾的是,黛溪后衍为大(dài)溪、大(dà)溪。不过仍有文化人写作“黛溪”。1935年,取溪之名,这里设大溪乡至今。长江中游最具代表性之一的新石器“大溪文化”遗址,就在大溪入江口西岸被发现。遗址的灰坑墓葬中,整条鱼被摆放在死者身体的两侧,或胸前,或嘴上、手上。考古人员在堆积层中还发现大量鱼骨,其中一个约一米见方的坑里堆了厚厚一层,不像是扔垃圾那样随意,而是可以看出摆放顺序来。从大溪回城只有十来公里水路,我们坐一只小渔船。途中,老渔民摆龙门阵:长江中下游的鱼,骨、刺比较软,一进南津关,到了川江里,都变硬了。同行的两位诗人不解。老渔民顺手指了指江中,解释道:川江到处都是滩,水流得这么急,鱼喜欢斗滩,都往上冲,身子骨就变硬了,它的骨和刺当然要坚硬些哟!我明白这个道理,并且知道,有“水中大熊猫”之称的中华鲟本来生活在近海,但每年要逆江洄游约三千公里,到达川江与金沙江交汇一带产卵。就是要经过这种长距离洄游和与川江激流的搏击,它的性腺才完全成熟,顺利产卵。川江属古巴人活动范围。有四川学者解读“巴”就是鱼,鱼就读“巴”。至今,重庆有地方仍有读鱼为巴的习俗:鱼篓喊“巴篓”;峡江中一种长倒刺的鱼叫“倒刺鲃”。在初中课文里读过《曹刿论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而于,便是古战中鼓舞士气的一种军乐器。它用青铜铸成,圆桶形,桶顶有一个鋬鋬儿,穿绳子吊起来,拿棒槌敲打,声响浑厚,传播很远。川江多地出土的于为战国时期物品,鋬鋬儿铸为虎形。巴人首领廪君死后化为白虎,巴人因此尚虎。虎鋬周围都铸刻着鱼、船、鸟、蛇、人面及菱形回纹图案,因不能完全解读其意,归类为“巴蜀符号”(或称“巴蜀图语”)。这些符号简单,并且十分抽象,唯独鱼图案具象刻画,头尾、嘴眼、鳞鳍俱全,非常逼真。有学者认为,巴人善使船,善捕鱼,所以于上铸刻鱼和船作装饰。也有专家说,那鱼只是个衬托,船上旌旗飘然,战鼓耸立,战船无疑才是主角。鱼及其他符号的装饰性毋庸置疑,但鱼作为战船配角之说,未免牵强。从刻画位置看,鱼与战船分居虎鋬的两侧,彼此间隔多个符号,互不映衬。再者,配角焉有比主角逼真、突出的理由?川江地区出土的很多战国时期的兵器,也大都铸刻有鱼纹。甚至广东、湖南、台湾等地出土的同时代于和钺、戈兵器上,也都有比较写实的鱼形图案。巴蜀地区大量的汉墓中,石棺壁上凿刻鱼图案的情形也十分普遍,线刻与浮雕手法都有,一般与蛇、龙鱼、天禄等物同时出现。明末清初时的文学家李渔,其经典著作《闲情偶寄》里有篇说“鱼”的文章,曰:“鱼之为种也,似粟千斯仓而万斯箱,皆于一腹焉寄之……”翻译其意:鱼产卵,多得像粮仓里的小米一样,都装在一肚里。鱼,腹大多子,作为“巴蜀符号”,寓意在其繁衍生息。于上的鱼和兵器、石棺壁上的鱼,以及大溪墓中之鱼、鱼骨,用意不难理解:民间盼多子,战场愿兵多。渔李渔在《闲情偶寄·鱼》中首先说“渔”:鱼藏在水里,把水作为它的天,自以为与世无争,可以保证不受到人类兵器的伤害……其实不需要把水抽干,就有很多捕鱼的方法。《山海经》记,猿人的臂很长,单手就可以在水中抓鱼,两只手各握一条大鱼上岸。西晋文学家潘安写过一篇游记《西征赋》,在长安昆明池看到百姓捕鱼,先布好网,再用长木棒敲击船舷,鱼惊慌而逃,窜入渔网被获。川滇交界地区,每年春季,群鱼游到溪河浅滩产卵。当地纳西族和普米族人,用木刀砍鱼。没有木刀,就用木棒打,基本上是刀刀(棒棒)必中。民国中期,云南苦聪人妇女,钓鱼连钩都不用,鱼竿上绑一根麻绳,麻绳头子直接系上蚯蚓,丢在水中。等群鱼游过来吞食时,猛地一拉,不仅钓起了鱼,而且还能准确无误地直接甩进旁边的鱼篓里。唯手熟尔。抗战期间,日机经常轰炸重庆市区。1941年5月9日、10日,有多颗炸弹投入了嘉陵江中,几千条鱼被炸上岸或漂浮在江中,以鲤鱼最多,最大的二十多公斤。江上船工纷纷捡捞起来,然后拿到市场上去卖,每条四元,比平时便宜了一半,很快卖完。当年重庆的鱼按品种分为四个等级:鲇、鳊、江团、岩鲤与鲤鱼、青鱼为甲乙等,卖价大概比猪肉高一倍;丙等的草鱼、象鱼、腊子鱼比猪肉价稍高一点;丁等的白鲢、花鲢卖价比猪肉略低。同事老郑讲了一件往事:1961年,他去拖轮队当钳工。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为增加职工营养,队上领导安排他们组装电打鱼船。当时重庆至少有三家水上单位在弄,领导打气说:“我们不搞,别人照样搞,只要职工不得水肿病,我就心安理得了。”十来天后,他们在一艘拖轮上装了一台五十千瓦的发电机组,有三根高压线抛入江中。电打鱼船在川江上试车,那天,电闸一合上的那刻,江面上翻起无数白花花的鱼肚皮。三条木划子跟在后面,水手拼命地用舀子捞。水流太快,只好捞大的,更多的鱼虾被冲走了。以后,他们隔三岔五都能分到一些鱼。有一天,电到一条八百多斤的腊子鱼,除上交公司一部分外,每个职工分到一斤。很多年后,他才知道,腊子鱼就是中华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重庆水上单位的几条电打鱼船,电得川江和嘉陵江沿城区几十公里水域无鱼可电了,这才罢手。二十多年前,三峡库区还没蓄水时,冉小毛跟老汉儿在三坝溪打渡。有一天,船刚撑出去,一条三斤左右的鲢鱼蹦上船头,落在冉小毛脚边。他丢下籇竿,双手摁住鱼。正掌舵的老汉儿慌忙地叫喊道:“莫让它跑了,赶快咬一口,要咬出血来!”冉小毛不知何故,带着疑惑,按老汉儿说的,用嘴巴把鱼咬出了血。晚上,这条鲢鱼下了父子俩的肚。冉老汉儿喝着酒,边吃鱼边说:“江里的东西,无缘无故蹦上了船,不是好兆头,它是来放信的。咬一口,出了血,就破了灾。”禁公元前316年,张仪灭巴蜀后,与张若在成都挖土筑城,留下城东、北、西和西北几个大土坑,下雨后灌满了水,冬夏不枯竭。张仪便用这些土水坑养鱼,并取了好听的名字:千秋池、龙坝池、柳池、天井池。到了唐代,这些养鱼池都还在。土水坑中最著名的万岁池,距城十里,有八百亩之巨,池坎周围种有榆树、柳树固土。清代时,附近庙寺的方丈在池中遍种白莲,又称莲花池。这是巴蜀地区人工养鱼最早的记载。旧时养鱼,在溪河捞取鱼苗。每年春季,群鱼在近岸产卵,附在水草上,捞草得卵,孵化鱼苗。为获取更多鱼苗,沿溪河的百姓专门绑扎草排,放在靠岸的水中。清道光年间,忠县翁家凼、桃花凼等地农民,清明节前,将柏树树枝投入川江洄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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