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语汾阳方言系列小说之《山乡故事》

王羽钟

汾阳方言《山乡人物故事》系列原载「汾阳方言微信公众号」,是王羽钟先生创作并亲自朗读的方言文学作品。通过对17个虚构人物的描写,勾画了晋西山村过去百年来的风土人情。也是不可多得的汾阳方言文学作品语料。

  1. EPISODE 1

    1. 村长连生

    连生姓刘,父辈手里弟兄仨人,他大伯伯二十多岁时支前抬担架死的战场上了,连个尸首都没留下,当时还没成亲;他三佬儿脑子有毛病,打了一辈子光棍;连生的爹行二,因为有大哥的光环罩了一下,当了十来年村支书,到土地下户时候才歇了。  连生弟兄三个,上头还有个大姐嫁了双马庄上的陈家,也是过得殷实的下家儿。连生的大哥早年托他父亲的福,招工到了煤矿上;二哥在城里运输公司开车,凭「眼急手快」也捞挖的不少;连生是三的。  这几年农村兴起选举 ,把个人心啊弄得像热油锅里倒了一瓢凉水,炸了!但凡三十几四十心气高的村民都想过把当领导的瘾,个中情由么,不言而喻。 尤其是村里「二孩儿」蹦的最高:「选我当上头儿,一家一袋面!」 村人失笑:「瞎许献,叫俺们领空头人情?顶球!到时候兑现不了用你的骨殖给咧?」  还是人家连生会办事,武明大亮拉了一三轮面,一三轮桶桶油,逢门就进。进门笑嘻嘻地先掏烟,烟是好烟,芙蓉王的。给主家先敬上一根,打火机「啪」随即就凑到你口上了,不由你不吃。假如烟盒盒里还剩的三两根的,直接就给主家撂的炕上了。话么,汾阳有句俗话叫「虚甜甜,蜜舌舌」那就是说连生的。  「二伯伯,您看这不要选举啦,你侄儿子也想进步进步,给村里办些事。能不能当上咧,这就得靠二伯伯成全我咧哈,到时候你可得投我一票哈。二狗子,给俺二伯伯把油和面都弄进来。伯,成不成的撇在余外,这些东西是个意思,小辈儿孝顺您的。」  又进一家:「四佬儿,这回选举可得支持我哈,只要我上了任,你看看咱村里的变化吧......。二狗子,把面、油......。」 「 润林哥......。」  看看人家这阵势,听听人家这喷口。村人性情绵软,吃了人家的还好意思不投人家一票?  事情就和预料中的一样,连生当上村长了。 当天黑间连生和他爹坐一搭里,没旁人。他爹问:「三儿,选上了么,下一步该怎走,说说?」 连生说:「俺也说不来,关键是先得把咱的投资闹回来,你看……」 「呵呵呵,三儿呀,究竟是还嫩的咧。那事不着急,这阵儿是该先立威。村里有想上没当上的,你当人家比你本事小?他们是输的经济顶上了呀,暂人心还不服咧,这就得立威,不立起威来你做甚也不顺手,闹不好三天俩后晌就给人弄下来了。这事含糊不得呀。」他爹说。 「具体怎弄咧?」连生问。「先学会走,走手最要紧……」 「哈哈哈,这要立威和走有甚相干咧,八不挨么。」且不得他爹说完连生就笑。  「你看看,你看看,你就这不稳称,好赖等我说完。不用刚上来就�咋得不行,不听爹的有俺儿哭的眉眼咧!」他爹有些不高兴。  「说吧,说吧,爹,我听的。」连生赶紧说。 「先说走手,闲常在村里走要稳,稳不是死蔫,要教人觉察见你下下踩到实处,又不是专门踩的;见了上级走手要快,快不是急连毛火,要教上级觉察见你见了人家的那种恭敬、欢迎、贴心,这就得从走手上来,不用说话就教人能知道你的意思。」  「眼也要紧咧,不用小看眼。眼要会变,甚会儿该绵羊地顺从,甚会该有刀子能杀了人,甚会儿该冷得冻煞人,甚会儿该热得旁人把心给你掏出来,这都是学问。还要会看人的眼,旁人眼里要能看出对你的抬举、敷衍、害怕、服从……,书上不是说眼是心的窗子?这阖里学问深咧,够人品咂一辈子的了。  「该说话的时候不能秃嘴笨舌,尤其是见了上级,得把咱显得大大样样地,有咱农民的那种大方,送东西的时候更得舍身破命,可是得教人觉察见咱是割自家身上的肉也不眨眼,给人留下个好印象,以后办事就顺手了。千万不敢抠抠搜搜,口功还得硬,敢应承,敢揽事。在村里么,大面上过得去就行,可是蒺藜得脑们该收拾的时候不能手软,上上俩回硬杆旁的人也就服帖了。」 「总之,就和种庄稼一样,没啦种之前得把地里收绾利索,打好基础,还愁没收成?至于二全喽动,先不用和他闹矛盾,咱工夫到了他自家就不能做了……」  「文凭闹下了,第明进城到你二哥那儿拿上。」  「甚的级别咧?」连生问。 「大专。」他爹说。 连生就「唿嗤」地笑了,他初中才上了一年就不上了,还他妈×大专?  「不用害失笑,你从这阵儿起打心里觉察自家就大专生,时间长了也就成大专生了,不能底虚,现在不是有个新词儿叫甚?哦,对,叫自信么。这阵没这个红本本装门面也是不行,把他祖宗的,呵呵…」说完,他爹也笑了。  没想到当个村长还有这些些学问,连生听得有滋百味,父子俩道讗至鸡儿叫头遍才睡了。 支书二全没仨月被连生弄的束手束脚,甚也做不成,他索性连支书的活计也做了。连生那做法,用霸道二字形容一圪星儿不过分 。不当头儿看不出来,人要当了头儿那官威慢慢就出来了。 连生那一阵子出来进去披的西装,走手也和以前不一样了,踩得地皮山响,还带着股夹沟风;咳嗽一声,狗也吓得圪夹着尾巴躲开了。  连生当头儿的半年头上真面目就露出来了。先倒霉的是村口的核桃树,那是村产,公共的,没卖给个人。这些年来村委的支出很大一部分都靠这百十棵树的产出。 那一天早晨,来了三挂大汽车,后头还跟着一挂小车停的村口,下来十来号带电锯、斧子的人,对着核桃树「呜呜」地就下手了。 村人围了一圈,谁也不多口,刬是悄悄地站着,看着。眼睛里有疑问、有火,那是心里的火。可是看看左右,人都不作声,又不是自家的树,出头椽子先烂,管球他的咧!人人眼里的火苗子似乎又出遛的小了些。 再说看看那十来号人,有好几个胳膊上都纹着龙、忍字;头发是染的黄的,耳朵上还打着眼眼,钉的耳钉儿。大车边上的小车后备箱里隐约有砍刀、镐把等家具,这阵势谁敢炸刺儿? 看着吧,老天爷爷睁着眼咧! 「嗨嗨嗨,你们是曷得儿的咧?怎么锯俺们村里的树来了,谁叫你们锯的?」 村人一调得脑,好戏来了,村里有名的「一根筋」双林来了。  「哟!谁的裤裆烂了掉出个你来,咹?问你村连生的!再多口扬舌操心祖爷们弄杀你哈。」 「双林佬,我叫锯的,这树多年了,产出也不大,锯了变成俩钱儿,给村里开支。」连生从人堆里出来了。 双林说是「 连生,我说这可是公产哈,上百年的树了,说锯就锯了?变成俩钱儿?哦,这钱儿是往曷地儿花呢?中央都说村务要公开咧,你给众人说道说道,来俺们也清楚清楚么。」  连生说:「双林,你说你一不是村支委,二不是村民代表,我和你说不着。」 双林:「说不清楚了不行,今儿这树就不能锯上走喽!」 连生:「呵呀,得脑大出㞘子来了,这村里还是我说了算,甚会儿轮到你啦咧?我还告给你双林,敬你吼你声佬咧,不敬你你算个球?!老子今儿还就不怕趸下个大乱子!弟兄们,给我锯,谁要敢拦,不管是腿儿胳膊先打折一件子,医药费我出,出了事我顶着。倒成了球啦,一心为村里办事还惹一身泼骚气咧!」  双林还要拦,众人怕他吃亏,拖的拖,拽的拽往他家走,双林急的跳脚恶吼:「连生,我要告你狗日的去,我还不相信共产党的天下没个说理的地方啦。」 连生冷笑连连:「命里该吃球,哪怕你走到天尽头。告?老子要怕了你就不是俺爹做下的!你要不敢告,你就狗下的!老子候你的咧!」 高咯咙大嗓,吼得村人心尖尖都颤。 上百棵核桃树伐的剩下十几二十棵。村口光秃秃的,像张飞霎被人剃了连鬓胡。 连生再后来把村背后四亩地都卖给了城里有钱下家当了坟地了。有那一俩人找连生说这事,依上坏村里风水的理由说的。 没想到人家一口就顶回去了:「都球甚年代了还讲究这个,神八也上了天了,也没见天上有神仙么。」 人都回去了。其实自从双林那事以后村人就蔫了。 众人都说:「官有十条路,九条民不知,咱不知道人家连生想的甚。再说啦,纱帽底下没蠢人,你能斗的过人家?看看人家小车也开上了,成天一个桌子上喝酒的人是谁,不是乡里的就是市里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惹人家那是想寻得吃头子咧! 连生到底还是出事了。2018年8月底一则新闻传遍了桃柳村的角角落落:连生给关起来了。罪名是甚咧?估计大家都知道。 村民们木讷地看着连生家紧闭的红大门,不由得又说起了那句汾阳古语:人凶不了三年,狗咬不了百天。太张狂了准没好事。 村民现在知道的是那些伐倒的核桃树连生给某领导居舍装修做了地板,还打了一套家具,剩下的木料卖了,钱都装自家插插里了。究竟暗里还有多少瞎扒事,村民不知道。听到这个信儿,村民们的一致反映是:「这屈死鬼!该枪毙了狗的!」 东头儿的双林家街门上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爹爹呀,你厮儿可全了你的心愿啦,啊哈哈.....」 是双林的儿子春云的声音,村人听不清是笑咧还是哭咧。 双林「走」了一年多了。 连生是双林的儿子

    14 min
  2. EPISODE 2

    2. 一根筋双林

    双林的祖上,据父辈口口相传是从山东直隶过来的,在「张王李赵遍地刘」的汾阳,「孟」这个姓还是少的。 双林家在村里是小户,有个兄弟二林早些年考上学校走了,这阵儿参加工作在南方,已经成家立了户了,没回来过,联系很少。走亲戚,走亲戚,亲戚要是不互相走动了也就不那么亲了;亲弟兄也一样,多年不联系,寡淡了。父母么,在双林二十多岁时都「走」了。  双林在村里是出了名儿的「一根筋」,主要是犟,汾阳人说的「犟×睁眼」的特性和双林都能对上号儿,而且双林还好打路底不平。像以前在农业社赶上牲灵耕地,到横头往下弯的时候骡子不听吼喊,刚开始双林还能耐上性儿拽缰绳,后来那骡子也是没脑子,怎吆也不听口令了。火得双林用鞭子打,骡子还尘哽扬天地尥蹶子要踢他咧。还是有经验的老世通过来打帮捋顺,折捣得人和牲灵都一身水。过后人们笑话说「双林那鬼比驴儿也犟」。 双林有颗善心,素闲常村里谁家有个事事情情保准是头一个就到。婚寿宴的搬盘子递水,刷刮洗碗,白事上的抬材打墓,村里人手缺的下家儿地里帮个忙啥的,双林那是没话说。这不是,08年的四川地震,双林悄悄儿地进城捐了一千块钱。村人都议论:「捐一二百也够意思了,捐了一千!贼狗日的,闲常喝的酒还是散酒咧。」 这事是双林老婆云花婶儿说出去的。村里的闲话走得快,时间不长就传的双林的耳朵里。那一日云花婶儿一进门子,双林一口就唾到他老婆脸上:「老子们捐钱的事儿谁叫你说出去的咧!啊?不知道善事要悄悄儿地做?积阴德的事都叫你这×嘴说破了!」 云花婶娘家是后山里的,性子更绵善,一辈子执不过双林的,含着泪蛋儿说是:「我就说这一回么,一回也不行?孙子也有啦,我就当不了一回家,你做甚和我商量过?一下捐了这股子,没我的一份儿?你说!」 定省了半天,双林叹口气:「不用说了,唉!」人却圪蹴那儿不做声了。其实双林也不是欺负老婆,他本身就是那个性子么。云花婶上无三兄下无四弟,早些年老丈人、丈母还不都是双林养老送终的? 从2011年算起,双林告了连生五年半,眼看着地里打下的,树上结下的都变成了路费、打印费;多数儿时候人还给人家公家遣送回来,这在村人眼里是丢人败兴的事情。他心里一急一气就落下了病。  双林病了,三天没啦吃东西,简单喝了些米汤还犟咽咧。老婆云花请将村里的老医生曹云亭,曹先生圪挤住眼号了号脉,定醒了半天才说是:「好我的老兄弟咧,你这病是心理郁结,肝火上炎啊。你的那些事情我知道,甚事情不能急,慢慢地来,把心放得宽宽地,能办成。告状就像我下棋一样,赢了不用高兴,输了不气恼,当个儿业余爱好吧,当正传不行。千万不敢把告状的担子落在孩儿们身上,在咱这辈儿人身上了喽,不行?」双林应承着,唉声叹气。曹先生开了几副药,叫双林家厮儿春云抓去,又坐了一阵儿,走了。  转过天来春云在街上碰上曹先生,曹先生说:「来,俺孩儿到我居舍坐坐。」春云跟上到了曹先生居舍坐下,老先生才不急不缓地说:「春云啊,大伯伯有句话俺孩儿可得挺住咧哈。」春云就一愣。「你爹这病呀,我看下就这一俩月的事,能给些好吃好喝就尽自家的心吧,旁的不用撂那富裕钱了。大伯伯说话直,俺孩儿不用恼怪。」曹先生说。  春云愣怔了半天:「大伯伯,再没其他法儿啦?」曹先生:「看俺孩儿说的,但凡有法儿大伯伯还能在你爹身上留一手?」春云哭神神地,回的了。 双林病重的时候连生来眊过,不过是黄鼠狼儿给鸡拜年的地。问双林说:「不告啦?等身子利索了再去告的么。性爆的骡子瘚瞎眼,何其苦啦咧,唉!」 双林说:「连生,终有一天叫你知道锅红了烧人咧!人凶不了三年,狗咬不了百天,你的下场不怎地!」 连生说:「嗬嗬,不听好人言,吃亏在眼前,我倒要看看鞋底子厚还是铁锥子尖咧!」一摔门子凶神地走了。  再后来连生的爹来过,提溜了十斤鸡蛋,那是苦口婆心劝双林呀。见双林不吐口,最后说:「你说咱们论班辈多少年的老弟兄们啦,啊?你真的要告得俺连生住了班房咧?」  双林说:「选举的时候全村都吃了他连生的面、油了,我没要。知道为甚?我知道羊毛出不到狗身上,这钱迟早得从村里出咧。老哥呀,给村民送油、送面这点子连生想不出来,他没那气量,是你在背后给他谋画咧,我知道。卖树你知道不知道?卖地你知道不知道?他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在曷地咧?拦过他没啦咧?人心没尽蛇吞象,贪的多了人的心就甚不顾了,知道?这阵儿啦才和我说这些,老哥呀,谁见过肠行五肚坏了才吃药咧?迟啦!」 连生爹说:「这事真就一圪星转圜的余地也没了啦?」 双林说:「早走成死棋了,没解!」 连生爹恼悻悻地出了双林家街门儿,他前脚儿走后脚儿云花婶就提着那十斤鸡蛋撵出来,说「双林说来,居舍有咧」。  连生家爹提溜上鸡蛋对云花婶说:「看起来是没解了。云花,你回的告告双林,天底下各一村里谁家没问题咧?不是俺厮儿一人有问题。都像他双林那样谁还敢干工作咧?暮牛达怼地,怎也说不下?!一村里住了多少年啦就连针尖尖大的个情份也没啦?!」 见云花口圪嚅不搭茬儿,那家越说越火扬手把十斤鸡蛋摔的院墙儿上,鸡清蛋黄黄流下一地,背抄上手气恨恨地走了。  从那阵儿起,双林一家在村里是教人明的暗的窃害。明明儿地浇地挨上自家了,泵坏了;核桃树上的核桃还没成咧,半夜黑间叫人打下一地。 双林支着病体在街上恶吼:「是谁吧狗怂甩到俺对头那祖坟上的,啊?!怎么就生出这地个牲口!全桃柳村的老少都叫狗儿给日瞎了,选你妈×出这地个儿蛀虫来!一桶桶油,一袋袋面就能把良心买上走了?败兴咧!!!」 整个儿山村都静悄悄地,像死了一样。 有和双林相好的同班执辈人也劝双林说「破家县令灭门的知府,得罪下连生那人甚事情做不出来咧?咱还有孩儿们么,你这不是给后辈儿孙种蒺藜咧?不行咱想想法儿,叫他连生补偿咱几个,就当这几年的损失,你看……」 双林一口咬煞,俩字:「不行!」 劝的人出了门子以后说双林这狗的是瞎马认住一根道、王八吃称锤儿——铁了心啦。 四十天以后,双林越发的瘦。二十天前就连地也不能下了。临死的时候对他孩儿春云说:「孩儿,爹爹硬气喽一辈子,没服过软,总认为人活的世上就得有脊梁骨儿咧,不能和狗儿地一样活的。要有刚骨志气咧!是咱孟家的后人你记住爹爹的话,把连生告倒!我看起来是不行了,死了不用给我烧纸,甚时候连生倒了再烧,记住,提前了,我一张……一张也不收!」喘得说不出话来了。  春云哭成个泪人人了,云花婶儿、儿媳妇子、孙子在一半壁也哭的泣不成声。要强要了一辈子,最后连气也喘不匀了。 双林扎挣到当天半夜里,死了,享年57岁。 村里的人评价说是:「死不服输,双林是个硬巴人!」

    11 min
  3. EPISODE 3

    3. 五婶儿

    五婶儿是民国二十五年嫁的桃柳村的,直到村里孩儿们吼她「五娘娘」的时候才去世。 五婶儿是祖辈儿们对她的称呼。记忆中的五婶儿头发花白,甚时候也梳的光抿抿地。斜襟布褂子虽然旧,却洗的干干净净,浑身上下收拾得利利索索低。她脸面白,眼大,睛如点漆,猴脚脚,常拄一根酸枣木的拐棍,磨得油光唧亮地。 五婶儿的娘家是南垣庄的,姓刘,五婶儿在娘家的名字叫个秀云。说起南垣庄刘家左近村子父老说起来都挑大拇指:「好下家儿!」汾阳人说好下家是指书香门第人家,几辈子也没啦作奸犯科的子弟,是清白世家。刘家至今对祖上出过一名举人津津乐道,尽管后辈儿再没啦功名,哪怕出个秀才。 旧时汾阳地面择婿婚配,男方的经济条件或者是社会地位普遍总要比女方高些,有句话叫「嫁女选高门」,所以经常进东村出北庄儿的职业媒人「一撮毛」给秀云爹一提桃柳村王家的五少王树堂,秀云爹眼都没啦圪眨一下就应承了。桃柳村王家是甚下家儿咧?六世经商,家族庞大,一辈辈凭仁义诚信发起来,在恰克图、库伦、张家口、天津、北京、上海、汉口开的买卖字号海咧。五少王树堂又是城里河汾中学毕业的,长得一表人才。按照老乡俗,男方同上媒人要到女方家里相亲来。听说这乡俗就汾阳地面有,别处少见,传言是明代汾阳城庆成王府的遗风。 相亲那一天「一撮毛」和五少坐王家的轿车儿来的。读者不用误会,这轿车不是现代意义上的轿车,乃是骡马驾辕有顶蓬有轿帘子的那种牲灵车,王家有专门的赶车儿伙计。五少穿一身洋服,现在人叫西装,黑黑儿地长长地的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脚蹬一双皮鞋,两条细长浓眉,眼睛儿黑白分明,中上等个儿,人长得匀称,看着排排场场地。 一进院,「一撮毛」就给先迎出来的秀云家爹介绍:「树堂啊,这是敬斋先生。」秀云的爹字叫敬斋。五少规规矩矩奉揖鞠躬「先生好。」秀云家妈就在一半壁抿住口笑,「一撮毛」又一指厾她说「先唤婶婶吧,这事情要成了的话也就省得改口了。」那年月,汾阳地面女婿管丈母娘叫婶子。五少的脸红了,又一奉揖鞠躬「婶婶好。」秀云妈对一撮毛笑:「你这口呀,快到居舍坐吧。」人都进了中间门道里。 刘家条件虽说比王家差些 ,但也布置得落落大方,进门对面儿后墙上挂着中堂山水画,两半壁有对联「一堂书卷润心境,万山松壑养浩然。」中堂前头有一长条几,中间摆座钟,左右是掸瓶、帽瓶,条几前是八仙桌,两边各安一把「阁老圈」太师椅,东西两面儿靠墙墙也各摆一对太师椅,中间夹着茶几几,都揩抹得光可鉴人。秀云爹很自然的邀「一撮毛」、五少上座,「一撮毛」赶紧先请秀云爹坐了,这才弯过得脑来对五少说:「树堂,这回我就不让你了,往后你坐的日子长咧。」又逗得人笑。五少就坐的左下首的太师椅上。 秀云在里间炕上早听到院里的动静了,想偷的看看,奈何窗子上糊了一层麻纸。 工夫不大,听见她妈唤她:「秀云,给你佬佬续水。」秀云下了炕,脸和红布儿地,出了里间门,扭扭捏捏地搬上卤壶,给「一撮毛」倒上,声音低低地说:「叔,喝茶。」 「一撮毛」圪点得脑:「看俺侄女,说话低声软气地。敬斋哥,还是咱门第里指教出来的孩儿,知礼,体面!唉,秀云,这是树堂。」秀云圪低下得脑,脸更红了,款款地给五少添上水,声音更低了,说:「喝吧。」说完,退了一步,调身,放下卤壶,回里间了。     坐在炕上揣摩自己的脸,烧的呀,又后悔没看清那人的眉眼。刬看见他的指头儿白,手大;还有脚上那双黑皮鞋。那人长甚样咧?不会是「对子眼」「豁唇唇」吧?想到这儿害自家失笑了,又赶紧捂住口。 听见门道里一阵响动,「告辞」「慢走」「留步」的男人们客气声音。爹妈出的送人了,里外间屋里静的掉下针也能听见。 工夫不大,她妈回来,她爹不知道去曷地遛弯儿了。她妈一打门帘,笑得一脸的核桃纹:「哎,秀云,这五少你看合心不合心咧?」  「哎呀,妈,我连他的眉眼也没看见,我能说下个甚咧?」 「那眉眼还用看?蠢女子,人家长得和戏台上的书生地。」 「乃?我还以为......」秀云就把刚才自己的担心对她妈说了,娘母俩笑成一疙瘩了。 当秋来黄花满地,天高云淡的时候这门亲事定下来了。先是双方换媒帖帖,上头写着两家祖宗三代的名字,男女双方生辰八字;男女双方问询对方门头根底(汾阳婚姻习俗,以防对方有遗传狐臭的毛病),再请先生看双方八字合不合;结果自然是皆大欢喜的。这两天看「一撮毛」常不是在南垣庄就是在桃柳村,喝得红头涨脸地就能看出来。而且通过说成这门亲事又不知道有多少下家请他给自家儿女也张罗张罗,少不了酒肉招待。 农历腊月十八,黄历上写着:黄道吉日,诸事皆宜。一声声高亢的唢呐锣鼓声,一阵阵铁炮的炸响在汾阳西部的黄土塬上响起,引动多少人站在梁上看热闹:前头是骑着白马的王家五少,头戴礼帽,十字披红,意气风发;后头是一顶九凤朝阳轿,轿儿阖里坐着身穿凤冠霞帔,头顶红盖头的秀云。轿子外头跟着「守亲老婆家」和依然是红头涨脸手里提溜着媒人篮篮的「一撮毛」,迎亲、送亲的队伍逶迤回到了桃柳村。数十年后,桃柳村人还数念:白马迎亲,凤冠霞帔,两班鼓手。嗬呀,那气派! 洞房花烛夜,新郎问:「你爱我?」 新娘子说:「爱。」 新郎问:「爱俺的甚咧?」 新娘说:「稀罕你的头发,和马鬃鬃地,像马鬃。」新娘子脸红红的。 于是新郎又像马一样撒起花儿来,夹杂着新娘隐忍的呻吟:「马鬃鬃,马鬃鬃......」 得过年儿,五婶儿喜酸发呕。大雪初降在汾阳黄土塬上时,一声「哇哇」的婴儿啼哭响彻这静呀地的桃柳村,秀云养下个儿女子。婆婆说:「先养个照孩儿的,再养个挣钱儿的。」 怀里抲上自家身上跌下来的肉,秀云满心的慈爱在脸上绽放开了。这毛娃娃,红圪嘟嘟地的猴口,两道眉毛和他爹一样样地。生养期间五少不在跟前,当初说是去了太谷铭贤中学教学。 家家儿都能互相闻到盅盅肉香准备过年吃食的时候五少回来了。提溜的行李 ,着离八急地就往西厦窑儿里钻,他爹在圪台儿上一嗓子喝住:「身上带的风,操心凉了孩儿,几辈子没当过爹,啊?!先到上窑里暖暖。」五少止住步了,蔫恼地到了上房。他妈坐的炕上正拿二尺长的铜烟袋吃烟呢,问:「挨你爹的训了?多少日子不回来应当先问讯下爷娘吧?不懂规矩!还用人教?」说罢,把个铜烟袋在炕楞上磕的「叭叭」地。 终于进了西厦窑,「秀云啊」,五少捎的脱棉袍边打招呼,办置利索就在炕边探身看炕上的孩儿,要抲咧。秀云高兴地看住自家的男人,「先舒的褥子底下暖暖手。」五少把女抲的怀里,毛孩儿眼骨碌碌看他咧,看的五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秀云啊,你说这是俺孩儿?我这就当上爹了?」秀云嗔怪:「看你说的,人跟种种,麦跟垄垄,看这两道眉毛。」五少一边筛着孩子,一边说:「哦,哦,是俺孩儿,是俺孩儿,吼爹爹,吼爹爹。」      过了正月五少又走了,秀云听他说是又到北京甚的商务学校教书的。 过了半年,五少回来了。于是「马鬃鬃」又在西厦窑里驰骋起来。有时候秀云也会偎在驰骋累了的五少怀里,问:「不走不行?在居舍吧,在居舍好。」这时候五少总是幽幽地说:「外头世路宽套,能踢腾开。再过几年吧,再过几年把你和心莲接出的,也逛逛外头的世路。」心莲是他们女儿的名字,五少的爹起的。秀云知道妇道人家不能碍了男人的事,也知道男人为了她好,就幸福的抱住她的「马鬃鬃」,那「马鬃鬃」又撒开欢了......。 又是一个分别的日子,秀云把五少送到大门口,横倚咐了顺叮咛出的处处操心,早些儿回来。也是这一回,秀云又有了第二个女,以后的日子里,秀云常挺着个大肚子,在二门口发呆:马鬃鬃甚时候能回来呀?她不知道,这回一分别,她的「马鬃鬃」跑丢了,至死再没见过面! 民国三十六年,五少从远远地的北京城捎回来一道信,秀云、公婆、俩女正满怀希望盼些好消息的时候,拆开的信封里却跌出一张照像来。秀云拾起照像正要先递给老公公看咧,扫了一眼却呆住了。照像上她的「马鬃鬃」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站着,前头座上一个烫着波浪卷的女人怀里抱着个露着「小狗鸡儿」的小子,笑得有些妖娆;秀云婆婆见媳妇神色有些不对,从她手里接过照相一看也神情恍惚了;老公公从婆婆手中取过照像,再看信的内容,大致是在京任教期间,认识了某佳丽,一年前已在京成婚,并生下一子,按家族排字取名兴文,此次捎回信照,禀告二老堂前云云。一句也没提这秀云女母! 老公公看完信件,嗤嗤地就扯了个粉碎,又要扯那张照片,秀云赶紧拦住,抢下了:「爹呀,留下吧,就当

    27 min
  4. EPISODE 4

    4. 老中医曹云亭

    老汉今年快八十的了,五十几年前二十来的时候就给人唤成个「先生」。汾阳西部丘陵区的百姓还是保留了原始的对医生的恭敬,所以对于能号脉、扎行针的中医叫先生;对培训出来的村医和大医院敢动刀子,穿白褂褂的西医叫医生和大夫。这样在乡村里你一听村民唤「先生」还是「医生大夫」就知道对方是西医还是中医了。 曹云亭的老师是苏景斋。曹云亭也学得一副老派儿人物地,架子大,规矩多。村里的人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地,为啥?就为了那一身出神入化、起死回生的医术。农民们对有本事的人那是相当敬重的。 但凡中医都有最擅长的一科,或内、或外、或妇科、或儿科、或者是骨科等等,苏景斋传给曹云亭的是全活儿,村民说那是「全手匠」。早些年有一回农业社队里的马后胯掉下来了,眼看得这牲口就废了。支书和队长们正商量看是跌杀坊咧,还是直接杀了给社员们分肉咧,曹云亭自报奋勇说「来我试试吧」。 半壁公社里的兽医说:「我想尽法儿了,你能行?」「来我试试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么,大小是个命哩,不行了再说。」曹云亭说。 准备工作做好以后,就见曹云亭一手抓住马儿圪倾窝那儿,一手抓的靠上些,一叫劲儿,那鸡爪子似的指头都嵌到马肉里了,一拧、一顶,众人耳风里听得「咯咕」一声,曹云亭放开手说:「行啦,上进去啦。」这黄豆大的水珠子才从他鬓角流下来。把个一村人都看得秃舌头咧:「好老天爷爷呀,这手上怎来大劲儿咧,要捏个人还不当下就捏杀?!」 当天苏景斋就知道了,笑着对曹云亭说:「就你能得多?显摆!」曹云亭恭恭敬敬的说:「老师,我要不救恓惶的一条命就进杀坊啦。」苏先生:「嗯,俺孩儿对着,医者仁心,视万物为一体,有长进!哈哈哈。」 苏先生没儿没女,后来是曹云亭养老送终,尽了孝子的责任,也尽了徒弟的本分。那半箱子古医书就传到了曹云亭手里,他也算苏景斋老先生的正宗传人了。 曹云亭每天早起的头一桩事就是到村东门外的柿树林里踅摸,其实是练功,一直避着人。早些年有拉炭的牲灵车天不明回来,见一黑圪桩子闪展腾挪,还当是遇上「不干净」了。正好赶车的是村里的假大胆,唤个二货,摔伤鞭子就迎上去了,谁知影儿一闪,不见了,正愣怔,肩膀上有只手一拍:「二货回来啦?」拉炭的二货好悬没吓杀。定了定神才知道是曹云亭。从那时起村人才知道曹云亭会耍拳。 练功回来就是雷打不动的看书。一杯清茶,一本《周易》,喝了半辈子,看了半辈子。闲坐小窗读周易,不觉春去已多时。喝出人生百味,读淡世事沧桑。喝得两鬓斑白,蓄出三绺长髯。读得世事通达,双目如电。村人都说:「曹先生走路都轻飘飘的,快成了神仙的了。」村里,乡里、市里、国内、国际甚也知道,甚也瞒昧不了他,并且有些事情,他能预料到结果,更是村民传为奇谈。 这几天孙子放暑假了,从城里来了住两天,早晨起来旭日初升,爷爷喝茶看书,孙子写作业,背英语,好一幅晨读的书香画图。老婆家润莲忙前忙后,准备爷爷孙子的早饭。老汉作了声了:「你说你打早起来『督急急、督急急』穷忙甚咧?看得人还眼乱哩。村里人家年轻的都时兴跳舞,你就不会跳也出的跑打跑打,一天的精神。衿上个『围腰』出来进的耍『水上飘』咧?」 老婆家说:「我才不学她们咧,一家做甚都做甚,『沁源山上的猴儿,一个揣㞗儿都揣㞗儿』」。「你、你,当的孩儿说的是些甚咧?!」孙子志恒觇起得脑来笑得正要说话,他爷爷一摆手:「快做你的吧,不用听你娘 娘瞎说!」厨房里老婆家「咕咕」地偷失笑儿,老汉家没奈何地摆了得脑笑。老婆子甚也好,就这口语赖。人说「人前教子背后教 妻」,背后不知道说了多少回了,几十年了也没改过来。 他和老婆家这门亲事当初是老师苏景斋认可的,老师说:「孩儿啊,娶过这女子吧,她帮你的医运咧。」这些年下来,倒是应显不应显应验了老师的话了。前十来年公家要求从医人员考试,考过及格后才能领个甚「从医证」,没证儿就不能行医了。老头儿一辈子最烦人考他,心气傲:「我教出来的徒弟都是各大医院一顶一的好手,哦,到头来考我?这不是往我老脸上唾咧?算啦!往后我不看病了!」 在大医院的几个徒弟劝过老汉家,可是老爷子决心一定,九头牛也拉不回的。有徒弟说不行寻上个证吧,老头儿说你这是弄虚作假咧!指头几乎厾到徒弟鼻子上。真就从那时候起老汉就「闭门谢患」了。人寻将来问他,他说:「寻有证儿的去吧,我没证儿,负不起那责任,再说了我也不稀罕那俩钱儿,和他们争斗?我败不起那兴!」汾阳人说有本事的人脾气总有些儿「翘(geqliw)」,还真的是那样。 不过凡事都不是绝对。自到不给人看病以后,老头儿还真破过几回戒,一回就是给咱们前头说的双林看过;一回是前年夏天,街门儿「咣当」地一响进来个人,「嗵」地就给老汉跪下了,一看是村里赵寡妇的独苗儿金柱,又哭又说:「大伯伯啊,俺妈看是不行了,医院里检查下是食道癌,想留俺妈多活俩天咧。大伯伯,人也拉回来了,医院里不收了,您可给尽尽心吧......」三十来的人哭得像孩儿地。 老先生心里一惊,金柱是个孝子,他爹早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下煤窑死的时候金柱才10岁出头儿。这些年来孤儿寡母不容易咧,以往没钱娶不过媳妇,这二年培育蘑菇捯闹下几个了,又都送的医院里了。破吧,再破一回戒。 老先生定省了半天:「金柱,好孩儿,听伯伯说,你到地里能寻到一枝枝上开两支花的『肉蒲儿』,你就往下挖,挖到根根上看见有和蒜疙瘩儿地的东西,你挖出来,原土包住,回来再用这井花凉水把土冲干净,喂你妈吃上,寻上三回看看吧,有缘人在,没缘命终。俺孩儿记下啦?」 金柱说:「记住啦,记住啦。」翻身就往门外风一样地刮。五天头上,金柱脸面上喜擞地来了,手阖里提溜着瓶汾酒。一进院曹先生正把的书看咧,见金柱来了,不等他说话,递给一张药方:「抓三副汤药再调理一下。酒么,你提溜回去退了,给你妈买成些儿补养的,我是见你一片孝心的份上才给看的,记住不能对外人说你妈的病是我给看好来,我说的偏方方也再不能对人说起,回的罢。」 从进了院,金柱还没开口说话呢:「大伯,我妈的病......。」「知道啦,好了个七打八了,回去吧,我说的话都记住。」说完,眼又到了书上了。出了街门,金柱还挠得脑哩:「曹先生这脾气?日怪啦,他怎么知道俺妈能吃饭了呢?他开的算药方吗?这......。」 老先生至这阵儿也精采,脸面上红圪润润的,胡子是越来越长了。还是那习惯,天不明就锻炼去了,回来喝茶看书。村里的人都说,大清早晨喝茶,曹先生是咱村里头一个。好多村里的人也跟上学的早晨喝茶了,说是能长寿。传到老汉耳朵里他笑的说:「一人一体质,还能一概而论?」这不是,这阵儿弟子儿孙们到拾闹的商议曹先生八十大寿怎样大闹,其实离寿辰还有多半年的时间哩。老汉家能看开,说:「鬼妖闹,长一岁离死就近一年。」他说完也呵呵笑了,笑得还是那地从容、恬淡。

    12 min
  5. EPISODE 5

    5. 孝子金柱

    金柱是属猪的,阴历七月里的生日。汾阳人的乡俗,七月里的猪命不好,是个「犯月子」。因此金柱十岁上他爹下煤窑出了事故的时候,人们就好像自家的预言应验了,一圪星儿也不觉察奇怪。当时是80年代初,土地下户时间不长,村里农民们正是各自为阵的日子,曷地儿还有时间顾得上招扶他们咧,那几年娘母们的日子实在是恓惶。不见金柱妈赵俊娥到收秋打夏的时候,引上金柱在地里做活做的实在没好气了,坐在崖边上拖长嗓子哭上一气?金柱也哭,只当他妈要跳崖咧。孤儿寡母的日子就这地跌跤马趴地过来了。 也有人给俊娥说过再走一根路,人还年轻嘛。俊娥死活不吐口。十人九马说了个九进八出,问得着了急,俊娥说:「我是怕俺金柱跟上我吃人家的眼眼食咧,要给我说也行,得男方没有孩儿的,能挣下钱儿,往后不能要孩,一芽儿心过日子,有这个条件我就嫁,没的话就不用再说了。」媒人们背后嘀咕:「人家谁家娶媳妇子不是为了栽根立后咧,谁愿意替瞎驴挽草咧,这曷地儿是选男人呀,干脆买个骡子算球啦。」一来二去,媒人们也就不上门了。 金柱可小懂事。要说上学么,小说戏剧中无一列外都是「寒门出贵子、寡母育状元」的套路,实际现实阖里这事情少。金柱除了数学以外的科目,可以说老师讲的都是喝凉水等筷子——白搭。问题是金柱妈中了古戏文中「寒门出贵子」的毒了,非要金柱成龙变虎不行,一直就拧到了初中毕业。金柱说:「妈,我不是那上学的那块料,与其点灯熬油不起作用,还不胜早些儿出学校挣钱咧!」看金柱一再不想上了,再说那时候农村「三提五统」各样赋税也收得多,日子过得紧巴卜闹的,俊娥也就应承了。不过看着她厮儿还有些单薄的肩膀,当妈的又两瓜瓜泪。 金柱刚开始是跟工。日头晒的呀,能说把金柱撂到炭堆里金柱要不笑,你分不清人和炭,全耍牙白咧。到开资领饷的时候,金柱准给她妈买一包绿豆糕。为甚咧?有一年割麦子,娘母俩在地里往返十几陇割下来,他妈喝了口地头起的冷开水说:「哎,割麦子乏了,喝口凉米汤,就上一疙瘩绿豆糕,世上的好吃的不过就这了吧?」从那阵儿起,金柱记下了,当妈的爱吃绿豆糕! 汾阳城里一进夏天准有骑三轮车出来卖的:「汾州老字号,新鲜绿豆糕!」他妈嗔金柱乱花钱,金柱说:「妈,钱就是花的么,我的命还是妈给的,在妈身上还能心疼这几个钱?」 俊娥眼里潮湿了:「孩儿啊,妈是想多攒几个给你娶媳妇子咧。」 金柱不吭气了。四间新房倒是有了,可那都是他爹的命换将来的呀。那会儿人死了,煤矿上满共才给了一千块钱。金柱家爹在世的时候地墼批下来了,没等攒够券窑的钱人就殁了。俊娥取上一千块钱圈起四间窑儿,再没能力进一步葺理了。现如今(90年代)娶个媳妇寡财礼就得八九千块钱,愁啊! 媒人再进门是给金柱说媒。金柱长得宽眉大眼,身子展妥,不吃烟,不喝酒,不会打麻将,这样说吧,是个没有任何恶习的五好青年。那几年跟土工风耗日晒,可是身子看见锻炼的更结实了。有那邻村的女子看下他了,这不就打发媒人上门提亲来了?可是有条件:穷富不论,结了婚要单另过,结婚兑下的饥荒一分不还,财礼按现时价走,不攀高,不就低。俊娥当时就应承下。 黑间金柱从工地上回来,他妈就告给他,就是条件说得含糊。金柱心里明镜儿地,一再问他妈,当妈的就一五一十都说了。金柱几没乎把喝水的铙碗摔了:「不行!我不同意!妈,她家要成心想结亲就得同意我的条件咧,第一、妈和我们不分锅灶,二,结婚兑下的饥荒我一力承担,三,以后对妈有不到之处一拍俩散。要同意就办,不同意她家愿意找谁找球的。」 俊娥:「孩儿呀,你当你家是甚下家,咹?为官的还是做宦的?看看和你一茬茬的孩儿们不是结了婚就是准备办的,要把你剩下了,妈妈熬了这些年可为了个甚咧。你爹在地下能安心?孩儿呀,男子汉能屈能伸,为了成一家,你就得低一低头呀!」 金柱:「不行,这事情不能这地办,妈,这不能听你的,我怕全村人的唾沫把我淹杀咧。」俊娥:「怕甚咧?话好听吃不饱人呀。再说啦,这阵儿新人不背饥荒那是家家门上过咧,咱家能例外?孩儿啊,听妈 说......」金柱早一甩手到他那间居舍去了。娘母俩各流了一黑间的泪,各有各的理由,各有各的难处。 第二天刚明,金柱推上车子要去工地上,他妈给他带着几个晌午打尖的馍馍。凑这旮旯旯又说:「柱儿,你看这事咱就这地办了吧。」 金柱:「妈,你要想叫你「厮儿」在桃柳村往后能挺起脊梁骨活人喽,这事以后就不用再说了。」说完,把几个馍从他妈手里拿过来装进书包里,骑上车一溜黄尘地走了。 俊娥呆性性地看住厮子的背影:「孩儿啊,妈妈这也是为了你好啊。」又想想他厮儿那红肿的眼,犟脾气,这事儿就放下了。 春去秋来,金柱的婚事随上汾阳彩礼年年儿的飞速上涨,也就耽误下了。 金柱冬天也不识闲,跟上人学着培育蘑菇。那家也钻气,一冬天就成了人家那里一顶一的大师傅了。老板暗地里高兴:这可是拾了个宝呀,技术不赖,人也勤谨,见甚做甚。舞马长枪地对金柱说:「金柱,开了春不用跟工去了,就我这儿干吧,球!泥活你能赚多少咧?我这儿按月工资给你!」 金柱也痛快:「行!老板识人,我也就死心塌地伺候你吧。」老板张开口笑得哈哈的。往后金柱对整个培育流程就更上心了。 公司的出纳是老板的妹妹,唤个巧玲,二十八九了也没嫁。倒不是汾阳讲究的门头根底有问题,是上大学的时候找过一个男朋友,后来那人变了心了,这女子也就有了落下心病了,总怕男的们骗他,个人大事也就一年一年耽误了。 俩人在一个单位,时间长了,一来二去金柱和巧玲就有了那层意思。老板也有心成全咧,成了一家人了动,金柱还能叫别处撬走吗?正这节骨眼儿上,金柱妈一场病就把计划好的事弄的消汤了。 俊娥先是不想吃饭,自己弄了些开胃的药吃了也不顶事,后来上卫生所看罢,开了些药还是不顶事。到后来吃不下饭的了,才进城到医院检查,这一检查出来人家医院说:「食道癌,要做手术,全盘下来得个十几万吧。」人先住着院,金柱想办法寻钱。就这等闲工夫居舍的存项就贴进去了,这也是当时农村人的通病,小病硬扛着,大病等死。为啥?一来是钱紧,刚开始舍不得花。二来是医院里的费用和上了发条的钟,噌噌的往上涨咧呀。以至于靠后些日子给医院交不起钱了,人也就拉回来了。金柱这才求到曹云亭名下,尽管盼头不大,没啦想到是绝处逢生啊。眼看得老婆家一天比一天精神,金柱这才歇歇心心地上班去了。 这头儿老妈身上歇心了,那头儿和巧玲的婚事可就有点儿悬了。巧玲家哥说了:「金柱是块好后生,可是这财礼别人现时是七八万,你五万也得出吧,要不了别人还当人家俺妹子嫁得着急了。」金柱听见别人传闲话,心里就凉了半截儿了。何尝不是呢?这事要打到自家头上也是这地做法,人家当哥哥的有这个度量也算做到那儿啦,怨自家没啦招妻的命吧。 巧玲心里也不是个滋味,要说金柱人吧,论长相、人品、灵气那是没说的。可要是凭上一分彩礼不要,进了金柱的门,这事旁人看起来也说不过去呀,怎办?金柱上下班和没事人地,那是装出来的。巧玲出来进去也是该说说,该笑笑,也是假装出来的。这俩人一但见了面说话就女的也「结磕」了,男的也「秃舌」了。 世上凡事毕竟有个转机,金柱和巧玲的这事情转机就在二狗子身上。二狗子?就是咱们前头说的和连生开三轮送油送面的那货么。 自倒连生倒了台以后二狗子也不炸了,到乡里蘑菇厂上班了,和金柱是同事。那天二狗子和金柱说起巧玲的时候,对金柱说:「金柱,还是你不球行,你听我的,先把她肚弄大,到时候还不是咱说 了算?你呀,榆木疙瘩!」金柱说:「你说的是些甚咧?我就再不堪也不能坏人的门风,咱正出正入,穷也不能用这下三滥的手段教人家笑 话!」二狗子:「哈哈哈,还有羊肉放到口上不吃的狗咧,金柱,就你这球势样活该你狗日的打一辈子光棍,教的曲儿唱不起 来!」 从那天起,二狗子就把这事儿当笑话传出去了,说他妈x那个金柱当自家是圣人咧,脑子里住上壁虱啦,是个教不醒的球人。 村社里闲话传得快。这事情没几天就传到巧玲爹耳朵里,老头儿是个开通人,和巧玲的妈一样都是退休教师。听见这话以后叫巧玲引上金柱到居舍一趟,说是问些厂里技术上的事情,实际是考察考察金柱的为人。三四个人道讗了一前晌,晌午老俩口还留了顿饭。第二天就把巧玲吼回去,给了巧玲一个存折,叫她这地这地...... 巧玲和金柱也说这地办,说俺家大人对上人品看重,这是有意成全。金柱有点拐不过弯儿来:「不行不行,这不是弄虚作假咧?叫人知道怎么说我,不行不行。」 巧玲说:「蠢鬼,这是借给咱的

    17 min
  6. EPISODE 6

    6. 梅花盘

    看题目可能有人以为是青瓷,其实不是,这是句江湖春点,也就江湖黑话,意思是脸上有疤或者是麻子的人。 要自己变成梅花盘得有大毅力、决绝心! 民国十三年,那一年春起的风呀,刮得天也黄了。姓吴家大院东房里,火灶前站着个细眉大眼身上穿的红缎子絮袄儿的女人,是刚结婚两天的姓吴家的二儿媳妇。她正在鏊子上炒黄豆,「哧啦,哧啦」,偶尔有一颗蹦出来她又拈进去,不顾烧烫。「哧啦,哧啦」地,手里取着个节猴笤帚,只管儿来回翻腾。 炒黄豆的女人脸面上黑分分地,心如死灰。 结婚头一日黑间,吴二少急连毛火妖闹的脱袄解裤,她却冷冷淡淡地说:「进门红,来吧,要不嫌冲运气就上来吧!」说完朝天睡的炕上。炕烧得热热的,她的心给泪淹得冰冹儿地。吴二少呆了一下,口里不干不净地骂声甚,腰间那个猴东西蔫头搭脑地了。 红蜡的泪流了一黑间,快鸡叫的时候终于熄了。「老二的家的,炒黄豆咧?等会我们过来尝尝」西厢房的大少媳妇子闻见炒黄豆香味,跑过来打起门帘问询。她慢慢 地调过身子,眼里能下起风搅雪。「吃荤的咧?黄豆。」她问。大少媳妇愣怔了:「黄、黄豆还有荤的?」「呵呵呵呵......有!」大少媳妇再不敢看那对能冻杀人的眼了:「你,你慢些儿炒吧,等会我再过来。」调身子走了。 「哦哟哟,这地个霸家的货,看看吧,俩颗黄豆还没吃呢,就和要她的命地。要吃了她的,还不杀了人,这?!看看那下葬眉眼,还怕咧。还问吃荤的咧不,呸!黄豆是肉?!」大少家媳妇子那地想。她刚要出二门儿,就听见东厢房里一声尖怪怪地吼喊:「啊......嗬嗬......」大少家媳妇子浑身的汗毛也都竖起来了。 上房里老公公、婆婆也都惊动了:「怎啦,这是怎啦?」老俩口一人一根拐棍,刚要出窑门又被一股黄旋风顶回去,风过去才又出来:「大的家的,甚响动,咹?」大少媳妇有些发愣,见公公问,手不由得又指厾东厢房。他公瞪了婆一眼:「死人?还不过的看看!」婆又朝大媳妇一摆手,婆媳妇进了东厢房了。 这还是人脸?二少媳妇满脸指头蛋儿大的「燎浆泡儿」,左眼泡上还吊着颗黄豆,还当是眼珠子出来了,细看不是,是红的、黄的、白的混合物,眼泡秕下去了。老二家媳妇仅有的一只眼见婆媳妇进来了,牙一咬,舒手在「潦浆泡」的脸上卜挲了一把,「哔哔啵啵」地响,黄水子流下一脯子,还「嗬嗬嗬」的,不知道是笑咧,还是疼得撕牙吼。 「咯儿——」地一声,她婆惊得气管儿里啕气,腿一软就要往倒跌。大少媳妇赶紧搀住,失惊打怪扯彻嗓子吼喊:「爹、爹、快、快!」老公进门道的时候大少家媳妇子把她婆扶拖出来了,好悬没啦把她公公戳倒。 「这是怎啦?咹?这是?」吴掌柜的不知道甚事情,按情形这可能不是好事,自家又不了解内情,有些儿六神无主。大儿媳妇子又惊又怕,扶住婆的手又软,刬是得脑往阖里间里摆,教给他公看去了。 吴掌柜一撩门帘,吓了一卜冷,见二媳妇子披头散发,脸上看不清是血是水还是脓。吓得赶紧弯身协同大媳妇把自家老婆子扶的上窑里。定了定神,指挥大儿媳妇子说:「吼你男人去,快!」 天擦黑的时候,刮了一天的风也定下来了。上窑里油灯底下,吴掌柜、大少、二少、吴掌柜家婆娘、大少家媳妇和定住一样,谁也不说话。还是吴掌柜「吭」了一声:「大的家的,你从头说说,怎回事了这是?」大少媳妇又细法描讲了一遍,最后说到黄豆是荤的,圪哕了一声:「以后我再也不吃炒黄豆了,哎呀恶心的呀!」 吴掌柜先是不作声,定省了半天弯身狠狠地瞪了一眼二少:「不学好,成天下钻赌场,坏门风的货!究竟是怎回事她要用热黄豆破自家的相?!」 「这我怎知道咧?敢是跟上『不干净』的啦?」二少一脸的不理解。「唉,家门德行呀,怎就娶过这地个丧门神!也怨你,吃喝嫖赌占全了,早走正路甚样的娶不过?咹!三十几了就娶 过这地个漏油灯盏?丢人败兴啊!」 吴掌柜年纪块七十的了,居舍有几十亩地,在城里有一处当铺,雇人当掌柜的,那家是东家,在桃柳村也算数得上的人家,眼前就俩厮儿,大少块四十的了,在村里经营着地亩。二少三十三了,从小就不省心,大了吃洋烟呵料子,把个人弄得黄皮寡瘦,少精没神地。唯一有精神的时候就是呵足洋烟上赌场。当初托上人说媒,十家有九家一听是他就圪摇得脑。家业大?拣人头拣的发喽,拣门楼拣的塌喽,汾阳地面对于婚姻挑拣男方还是有一定哲理的。 年时冬来,吴掌柜花了四十担麦子、六十块现洋,给他「二宝贝」订下了瓮底村郭恩泰家女。郭恩泰这人甚也好,就是眼小爱财,抠抠掐掐,前年老婆死了那家竟然用薄皮棺材就发送了。本来有二十几亩地了,还缺吃喝咧?一听对方是年纪大的败家子,就把二十担麦子、五十块现洋提到这阵儿的数目。不顾他女哭闹,还扬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听老子的听谁的,死也要死到姓吴的家咧!这就是悲剧婚姻的由头。 再说吴掌柜越看自家这个儿「二家败」就越气人,斜眉窝眼那猥琐样:「你今儿做甚的来?怎么不在居舍?」 「这不是弟兄们吼上抹了俩把么。」二少回答。汾阳那时候兴耍纸牌,抹是耍牌时的动作。 「这还新婚咧,你就撂下人家守空房?」吴掌柜说。 「反正她有『身上的』不能弄么,守着居舍把她当画看呀?」二少缺少家教,甚的话也能说出来。 「你个牲口!你......」吴掌柜举起拐棍来就要打。 大少、老婆赶紧拦住。老婆说:「好你咧,啊呀不嫌丢人?第明上了街怎和人们说咧?咹?不想办法,就知道在孩儿们身上出气!」 大少也说是:「爹,先顾眼下吧,二的家的脸上不成样儿了,你看?」「先把苏景斋请过来吧。」吴掌柜摆了摆手。 苏先生来的时候是二更天了,先到东厢房里看了看二媳妇子的伤势,到了上窑里说:「一只眼保不住啦,其他不妨事,烫伤。」说完就取上毛笔开了方子: 川穹三两、儿茶三两、冰片三钱,前俩味味焙干捣烂,细萝萝下,加上冰片用香油和起,外搽。开了方子,喝了剩下茶,起身要走咧。吴掌柜取出一疙瘩现洋不好意思地说:「苏先生,家门不幸呀,你看看,唉!」 苏景斋说:「吴掌柜,多了多了,用不了这股子。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的家务事我块外人怎地块说咧,告辞告辞。」临出门,吴掌柜还是把那疙瘩现洋装到苏先生的「梢码码」里。 这几天二少家媳妇子脸上用了苏先生的药果然好的多了,就是不等那痂痂自家跌她就用手抠。等一个月过去,脸上一脸的坑,左眼瞎了。想起那一天用焦烧地的黄豆朝自家脸上捂去,那疼,莫名的还有一星儿快感,好像胜了一筹。自到那一日黑间二少就不敢在油灯底下看她的脸了,像见了鬼一样,天一黑就到上窑里去睡的了。她要的就是这个结果,这还是第一步。 其实她要嫁的意中人是桃柳村姓李的家的「四猴厮儿」年生。 那年夏天,她妈叫她往地里送饭的时候,见给自家打短工的年生猫下腰一伏一伏割麦子,浑圪溜,脊背腰太阳晒得油亮,肩膀头子上的肌肉像牲灵的肩胛膀子地一滚一滚的,她心里就莫名奇妙的悸动。「吃饭咧!」她吼。他站起身来,调过身子,笑。牙是雪白雪白地,口唇翘起,两只眼忽闪忽闪地,脯子头的肉一疙瘩一疙瘩。见是她,赶紧从一捆麦子上抓起「汗褟褟」来穿上,神情还有些害羞。 吃饭时,翻花卷馍五口就是一个,咬得腮帮子上起楞子,喝绿豆米汤喉咙里「咕咚咕咚」地响,和牛马饮水地。她就嗔:「慢些儿,又没人抢你的。」她爹瞪眼:「笑话甚咧?!男人吃饭,狼吞虎咽。你知道甚咧,受苦人么,能吃才能干!」他俩都脸红了,不做声。那一年她家的麦子从割到打、晾、晒、进囤子,年生帮了有十天。她喜欢,成天下不是问这就问那,虽是邻村上下,但男女有别,闲常没啦这机会。 她爹就看出其中的道道来了。给年生结算了工钱,临走那一天她爹说:「你要能攒够三担麦子,五十块现洋,这地里的活计以后就算自家的了。」话说得意味深长又通俗易懂,年生听的是无可奈何。他不是不知道老郭的意思,三担麦子好弄,五十块现洋难筹呀。那时候汾阳一个好后生,或者有技术的泥瓦匠大师傅一个月才挣三四疙瘩现洋,冬天还得闲着,算算一年能挣多少?年生盘算着来钱的门路,盘算了一路。 回去和他爹李扣成说,他爹噙着烟袋儿锅子说:「郭恩泰狗日的想钱儿想得疯了,他女那是屙金咧还是尿银咧?三担麦子、五十块现洋?要的少了,嫁给朝廷不止这些儿!哼!」 他大厮儿说:「爹,老四的婚事也该张罗了,我看要差不多咱咬咬牙应承了吧,婚事办了你就在儿女们身上也就歇心了,您看?」 「不行!恩泰老鬼等下窟窿窿叫我钻咧,想瞎他的眼,老子就不吃他这一注儿,成天下想球的不知道是些甚?!」老大看看老四,「唉」了一声,他爹恶吼:「唉球咧唉?你当家还是我当家?你当银钱是风刮将来的?!」年生没做声,出去

    56 min
  7. EPISODE 7

    7. 屠夫二厮儿

    厮儿是汾阳土话,专门指这未婚或者是未成年的男孩儿。也是古词汇,不见明代小说阖里有「小厮儿」的字眼儿? 汾阳这地方古语保留的比较多。旧时候说有钱的人家是大少二少,没钱的家是猴厮儿二宝。猴厮儿就是「小厮儿」的意思,汾阳人一般把小说成「猴」,以至于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唤小名儿,比如赖厮儿、猴厮儿。本篇的主人公就叫个二厮儿,排行老二。 二厮儿十六七上就长成一米八几的个儿,高身大手孟良地,在西乡村社这尺码不多见。两根眉毛又黑又粗,眉梢梢还朝上立着,两只眼环子地,也不是专门睁眼迸急,就是那长相。黑眼珠儿还稍微往上吊,村里人说二厮儿长了对狼眼。 有一年子古仙村算卦的老叶路过桃柳村,见了二厮儿这副相貌,说他长了对「盼刀眼」。二厮儿解不下,问甚是个儿「盼刀眼」,老叶也口快,说「就是盼着要挨刀子咧」。二厮儿火得快炸了:「侃你妈×甚的......!」一个围脖子扇过去,老叶长得七麻鬼瘦地,给打得跑了一跤,当下灰塌二乎地。 村里的人怕把老叶给打坏,扶拖上到曹先生那儿看看。曹先生问起情由,老叶一说。曹先生说:「哎,老拜识啊(拜识,汾阳老话朋友、兄弟的意思),世上的人都爱听顺耳的。勾子腿走遍天下么,直脖头寸步难行。牙硬舌头软,你见过跌牙的还见过跌舌头的?这道理你该解下喽。看破不说破,混口饭吃么。谁家你就把实话也说出的啦。」老叶这才回过神来:「老哥俩,看起来你也是解下这些喽,我这道行不行,你多指教指教。」曹先生连忙说:「不能,可不敢,咱们这也就一说一笑的事......」几句闲话就遮苫过去。 二厮儿这几十年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再加上那眉眼,那可是浑身的杀气呀。二厮儿杀猪的本事大到啥程度咧?还是农业社的时候,生产队有一年年底杀猪给社员们分肉。二厮儿杀,有俩人打下手,一共杀的三口猪。二厮儿可能是居舍有些儿事耽误了一阵儿,大队会计仕文「能×」的自家取上刀子往猪脖子里就捅进去。刀子进去了,猪吼煞。整个刀身都送进去了,还是直叫直吼;索性大拇指头儿顶住刀把子就都送进去了,可猪更叫天煞娘地。关键问题是这会儿想把刀退出来,早迟了。刀把子上有血咧,滑的不行。这就出了丑了,有人起哄:「仕文,你和这猪有仇咧?这地葺理人家,不给来个痛快的!」人群哄哄地笑,说的会计少意没思吱,就恨自己闲手没脚,还当杀个猪简单咧,没想到这狗日的猪这地个顽,这可放到二架梁上啦,进不得进退不得退。正没法儿收场儿咧,等下要猪尿脬的孩儿们嚷吵: 「二厮儿来啦,二厮儿来啦」。 二厮儿闹清楚情况,失笑:「狗要能驾辕要大骡子大马做球哩?这事谁也能做喽?」嗬呀,一圪星儿也没给仕文留脸面。 二厮儿上去扯住猪耳朵,舒出食指和中指俩指头探的刀口里,夹住刀把子,一圪擞一圪擞就把刀子抖出来。用半个刀身子,还是旧刀口,一扎、一弯,猪当时就不吭吭了。人们说这人有两下咧。 二厮儿杀猪有个习惯,就是把猪毛褪尽了动,准备开膛的时候告半壁的人:「去,拣大些儿的翻花卷儿馍子拿一个来。」再一弯脖子:「到代销处打一盅子酒来,等阵儿我和他结挽。」盅子是汾阳人做糟肉使用的黑瓷盅盅,装酒大约摸也就二两多三两。东西齐备了这才开膛了。猪肚一划开,和玉地的那「磨肚油」冒着热气就露出来了,二厮儿舒手抠上一疙瘩夹得馍子里就吃,还就的一口酒。嗬呀,见过吃生米生肉的,还没见过生吃「磨肚油」的。不吃荤腥的人们一见都害圪哕咧,调过得脑去不能看。 有人说了:「二厮儿,你狗日的是狼转世的吧?猪油都能生吃?」 二厮儿回应:「你知道个球!猪身上就这一疙瘩吃香,来,你也过来吃上疙瘩?」 「不用,不用,喂了狗吧!」人们又笑。 二厮儿说:「狗日的,狗得脑不识盘里搬,呵呵。」二厮儿吃得奔头也发明咧。人说这狗日的这辈子有福咧。 二厮儿有些二杆子劲儿,村里人说乃人「夹夹磨磨」地。集体的时候二厮儿不是治安就照工,大队干部倒也是知人善任,凭二厮儿的长相和脾气不用说本村的人,外村里的人也不敢在桃柳村地里拈拈掇掇地。 有一年子他本家儿二嫂下了工给羊寻草,凑人不操心把七八穗玉槄黍塞到笼子里,正好给二厮儿和治安全生就碰上,人家全生还没说甚咧,二厮儿照他二嫂㞘子上就踢了一脚:「做球甚咧这是?!」笼子里的草和玉䵚黍抖下一地,他二嫂吓得圪擞打蘸地。最后送的大队里,他二嫂脖子里挂上偷下的玉䵚黍,敲上锣锣前街后街游了一圈子,败的乃兴。事情过了,她二嫂拍上大腿恶吼:「贼狗日的二厮儿,你老婆病的死咧活咧,老子们因为妯娌们处的不赖,搬茶递水侍候,相跟上下医院。怎就几穗玉䵚黍罚的老子们出尽洋相,喂下个狗惯了还它见了要摆摆尾巴咧!」 二厮眼一挒:「一码归一码!」「啐!」不是二厮躲得快,他二嫂几乎一口唾得他脸上。「男不和女斗,鸡不和狗斗!」二厮儿拔拉开人群跑啦。「把你乃祖宗,不和老子们斗翻得老子们的笼子害「跌骨疔」烂手咧?!人茶人饭吃的连里外分不清啦?!」 他二哥往居舍拽他二嫂说不用说啦,他二嫂没好气骂他二哥:「你就个节怂囊子!」气得又哭又骂。看吵架的人们笑得哄哄地。自那以后俩家几年也不说话。 二厮儿女人养下他女一岁多病杀了。人说二厮儿费老婆咧,也有人说二厮儿好杀猪宰羊伤了天理了,还有龌龊人说二厮儿当照工损下了。二厮儿再没成家。 改革开放以后,二厮儿弄了个杀猪的摊场,生的熟的,连煮带卖,慢慢有了些进项。可是这人呀,总是恨不如意的事情多,恨钱少。二厮儿日儿长了在斤秤上就开始想法儿了,刚开始是短个一头半两。村人的憨厚,知道怎回事,不多计较那些。 有一回村里二狗子想买些儿肉开荤吃角儿咧,到二厮儿摊子上割了二斤肉,问:二佬儿,这斤秤够吧?二厮儿:「歇球你的心吧,老子们一刀子下去要几斤就几斤。」 二狗子也是个抿羹床儿改笊篱——眼儿稠的货,从腰里就拽出把弹簧秤来,一称:「看哈,差一两还硬!」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子。 「这......这概是没看准,来再给你狗日的补上。」二狗子取上肉弯身捎着走捎着说:「二厮儿,你狗的怎就没给我多割下,偏不遇就少下了?你说你一刀下去几斤就几 斤,我说你乃是一刀下去要短几两就几两,要那秤做球咧?」人们哄笑。 二厮儿火了,提溜上刀子就追。吓得二狗子疯了地就跑,跑的石磑儿那儿和二厮儿踅圈圈,口里直祷告咧:「二佬儿,二佬儿,是我不对,我口里有狗粪咧,你可不敢和我见过......。」好话说的花斑斑的,众人也劝。二厮儿指厾住二狗子说:「再和老子耍瓜卖笑一刀子宰了你狗日的。」众人紧的打劝这才没事了。可是从那以后「二厮儿卖肉,一刀下去要短几两就几两」成了桃柳村的笑话了。 人这路要是走得太顺了难免就要跌跤,二厮儿曩回上在集上卖肉就趸下塌天的大乱儿。那家那摊位是和瓮底村卖肉的一家挨着,虽然说这自古同行是冤家,可是平时也没甚闲话。那一天晌午快收摊子的时候,二厮儿又喝了几盅,看着还剩下圪星儿肉,就独说独道地:「把他祖宗的,人都吃素了?以往剩不下这股子呀?」 隔边那家说:「老二,这不都是你的余头?插插里也装满了,还剩下肉,你这可赚大发了。」言下之意谁也知道。 二厮儿火了,几句不合就吵起来,话赶话没好话,两家就捉起了刀子。赶集的人看这架势谁敢拉架拦挡?剗是叫喊着劝。瓮底村卖肉的那曷地儿是二厮儿的对手咧?一个冷不防,剔骨刀子就进了脯子里。周围人傻了眼了,「杀了人了,二厮儿杀人了」,说话工夫看热闹的人躲得更远了。二厮儿也发了愣了,眼见那人躺在那儿,血流下一地,两腿圪抽,有出的气没进的气了。二厮儿定了定神,对远远的人群说:「给俺老大捎上句话,叫他把俺艳艳养活成人,打发嫁了。我的那份儿家当由他处理吧。狗日的,老子一命顶一命吧。」说完,反过刀子对准自家的心肠儿部位一扎、一拧,刀子往外拽了一半儿就再没拽出来,人软软地溜在了地下了。 二厮儿死了,按当时的说法,凶手、苦主都死了,那就各家埋各家的人就对了。农村自古朴素观念,一命还一命么,不像这阵儿还要赔偿甚的。瓮底村那家也再没追究。 这是桃柳村自有文字记载以来第一桩人命案,至这会儿村里人对这事挂口不提,因为不是光彩事情。

    12 min
  8. EPISODE 8

    8. 任凤英

    凤英家男人二顺从工地架上跌下来的时候凤英曩年子才29,那是农村土地刚下户的第二年。她厮儿刚子才3岁,女子珍珍刚会跑。二顺昏迷了五天五黑夜,第六天刚明,走了。天塌了!凤英哭得僵到那儿。村里的人打帮着把人埋了,工头根生给的三百块钱也花了个光打净。眼见秋庄稼成了,她连往回收的心劲儿也没了。 凤英娘家在任家山底,离桃柳村约摸有二十几里地,属于山区。她十几岁时在山上砍山柴,一脚踏到石头缝里把脚崴了一下,当时山里孩儿们皮实,筋骨疼痛一百天么,也没多在意,可就曩回落下个走路踮脚的毛病。大了凤英出息得灵眉泛眼,她心气高,纵然就有这腿脚不好的毛病也不愿将就嫁山里,经人说合嫁给了桃柳村的二顺。二顺也是个苦命人,妈爹死得早,和姐姐顺莲相依为命。顺莲十五岁就进了生产队挣些不高的工分,俩人饥一顿饱一顿凑和着过日月。五六年后,有人给顺莲说媒。顺莲一口回绝了,说要打帮二顺娶过她才嫁,给死了的爷娘有个交代;截至二顺娶过凤英,她才嫁了上金庄的陈金生。村人都喝彩:这女子,好孩儿呀! 凤英除了脚点地,再没旁的弹驳,脑子也活泛,和二顺的结合算俩迁凑吧。男方穷点儿,穷怕甚?自家打下的做成吃的才香美咧,自家的日月自家熬么。当初凤英这样对媒人说。再说相对于任家山底能嫁到桃柳村,也算嫁到平川了。 麻绳绳捡细处断,好不容易这二年地里打下的粮食除了上缴、吃用还能有个存余的时候,这二顺半道上撂下她娘母们「走」了。 「狗日的二顺,你就这来心硬?!」想到这儿,凤英的泪蛋儿又下来了。女子珍珍见她妈哭,她也撇口想哭;厮儿刚子看见他妈妹妹,脸上呆性性地。看看居舍的这光景灰卜塌塌地,凤英捱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了,惹得俩孩子也「妈妈妈妈」靠的她怀里哭起。 居舍娘母仨正哭咧,街门外自行车「喳喳喳」进了院了。凤英觇得脑看是姐姐顺莲和姐夫陈金生来了。俩口子一看这阵势顺莲就劝:「凤英,人走了回不来了,可这日子还得过咧呀,世上除了死法儿就是活法儿,顾及这俩孩儿吧。快不敢哭啦。」说是劝凤英,顺莲脸上也是泪:「我和你姐夫今儿来了先打帮你把地里收了,快使使心劲儿,手里忙了,心里就不想其他的了。走,磨磨镰,咱先到地里。」就往起拉凤英,凤英也起身洗了把脸,寻镰去了。 一儿一女倒也不打生,「姑姑姑父」地唤着,姐夫陈金生说:「凤英,给孩儿们寻上两顶草帽,取上些儿水、吃耍,操心中暑。走,刚子,珍珍咱们到地里捉蛨螽去。」俩孩子兴奋地抢着要坐车子。 「还是俺姐夫想得周到。姐,你们地里收了没?」凤英精神也缓过来了问。 「没咧,夜来黑间和你姐夫商量先打帮你们收回来。」顺莲说。 「你看这,哎呀,一家累百家咧,害得姐姐姐夫你们......」 「说的是些甚咧,咱自家么,地里打不下俺侄儿侄女吃甚喝甚?这居舍开支用甚?」顺莲说。仨人引上俩孩子去地里了。 三亩玉䵚黍连掰棒子带割杆杆一前晌就完了,雇了村里有车马牲灵的成忠给拉回来。后晌又割了三亩多的䵚黍,还是成忠给拉回来。姐姐姐夫用扦刀儿把高粱穗子打帮的扦了有多一半。天气快黑了,俩口子要走了,凤英死活不放,非得吃了饭再走。顺莲说:「还有几十里地咧,等收了秋闲下了再来,地里的玉米杆先叫它干的吧,忙完正事再慢慢往回倒腾,弄回来一冬天的烧火柴呢。」凤英圪点得脑,实在留不住,只能随他们了。 送上俩口子走了,凤英又揣了三块钱,抲上珍珍到了成忠家。「哦哟,凤英还没吃咧吧?快坐下来我给你盛米汤。」成忠家婆娘热情招呼。 「不啦,大嫂,我成忠哥今儿给拉了两回庄稼,黑间也没吃口饭,我是说看这得多少钱咧。」成忠就摆手:「凤英,要往年或多或少那怕一盒烟钱也要咧,今年可不行,你一个婆娘人家少人没手不就拉了两回么, 还要钱咧?」成忠婆娘也说:「快算了吧,凤英,你也不容易咧,今年就尽义务咧,过了年再说。」凤英说:「嫂,我也知道你们害我恓惶咧,可是我哥哥帮了一天呀,我心里下不去,多咧少咧给你们放下我就心平了。」 捎的说捎的就掏钱。成忠家媳妇赶紧按住她的手:「凤英,要这样我可火㞗了哈,装着,装着。概答庄稼是毛驴拉回来的,敢是他成忠拉 来?」又觉察比喻不恰当,自顾笑起来,凤英也笑咧。成忠憨憨地说:「你这怎说话呀?呵呵。凤英你把钱装好,快不用说这些了,邻家别舍的,有难处搭把手么。」第二天, 凤英买了一条「福星」烟给成忠送过去,俩口子一再推辞,凤英还是硬给放下了。她不愿意有人情亏欠。秋了地办的时候,凤英的妈爹从任家山底坐毛驴车来了,他哥赶的车。拉的一麻袋山药蛋,三十几斤莜面,还有一猴 包包木耳,这都是山上的出产。她哥吃了晌午饭走了,说大人们甚时候回打发人捎话,他来接来。 黑间,凤英和俩孩子、她妈睡西间,隔门道东间住着她爹。孩子们睡了,凤英妈问:「英子,你看这些日子,你就没个想法?不行了再走上一家吧,这日子你一人顶戴不下来。」凤英长出了口气:「妈,我暂时还没那个想法。即便有也得招人上门,要不带俩孩子吃人家『眼眼食』去咧?」 风英妈:「要招人你可想好喽,不敢找下那心锤儿眼子不正的,叫俩孩儿跟上受制,还有这份儿家当再叫人谋夺了。」凤英:「歇心吧,妈,这事早咧,不是着急的事。睡吧睡吧,第明前晌还要到三泉集上捉个猪娃子咧。」「啪」,电灯拉熄 了。时分不大,黑地里响起凤英的鼾睡声和她妈的塌气声。 曩年子凤英过了个寡清清的年。 春起,一场瘟疫把凤英喂的鸡、猪传了个干净。这小半份家当呀,她心里一急、着气,病了。看着自家居舍清锅冷灶灰塌塌的光景,凤英真是打心里也不想活那人了。又见俩孩子恓惶的,她又心软了,犟拖上身子给孩儿们做饭、洗涮,到曹先生家看病。曹先生把了脉,开了几副药。闲道讗知道凤英的境况,曹老婆家就劝:「孩儿呀,有灾难是一时的,日子要往长远处看咧呀,扎挣把这两孩子拖扯大这就是你后半辈子的依靠,人说苦尽还甜来咧,不是这道理?」 曹先生也劝:「凤英,不就死了几个鸡、猪么,它还有人的命要紧?你看死已经死了,你再着急上火它能活过来?你这不是给自家加罪?」 凤英点头:「伯伯,大儿,理是这个理,可这不由人呀。」 曹先生说:「哎,凤英我听说这阵儿喂长毛兔不赖,你等这程子疫情过去打问打问,能的话进城捉上些喂着,假如挣了钱再想办法做其他的。千万不敢一根路走到黑,见好就收,你的衣食用度应该没问题。」话是开心的钥匙,曹先生两口子一泡劝谏,凤英灰色色地的思想像有圪星儿明明了。 没俩天粜了二百斤玉䵚黍,取上钱进城一打问,还真有卖长毛兔的,人家负责送货,喂成还管收购。凤英一下就捉回十六只来,按人家的要求在向阳处垒了兔窝,勤打扫换土,水草也能跟上。兔儿这东西繁殖开也快,那年不赖,到年底都卖完竟然赚了上千块钱,这在当时来说能顶上个上班的人了。 凤英和城里收兔儿的人道讗的时候,知道这城里人吃的鸡蛋是供不应求,年节下还得排号呢。听说外地方喂笼鸡咧,下的蛋比家鸡大,下得也勤。凤英就赶紧问人家甚地方能买下?人家说听说清徐那儿有,「那麻烦你打听打听具体情况。」那人应承了。 没几天稍将信儿来,说清徐县的高柏村,进村就能打问见。凤英听了高兴的,高兴完就开始发上愁了:自己一个女人,腿脚又不利索,平时最远也就进回城,这清徐的甚高柏听也没听说过,戳东拐西怎去呀?还有就是这俩孩子,出门子引上吧,大哭小吼操大腾心,不引吧,又依托给谁咧? 正坐着街门儿外端着喝了半碗的米汤发愁呢,见曹先生相跟着村里的主任四林还有光棍汉世全,从村委那厢过来。「曹伯伯,做甚的咧?」凤英和曹先生打招呼。「哦,凤英,这不和四林给这鬼仔子治病咧。」曹先生应声。「世全,甚病咧?怎啦?」凤英又问。 「你问他,丢人败兴地,耍牌叫乡里逮住啦,和人家好话说尽,花了三百块钱才赎出人来!」世全是曹先生老婆的本家侄儿子,妈爹死得早,跟上村里的二狗子耍钱喝酒,偷瓜摘果,大的毛病没啦,小毛病那是一身。分下的三四亩地也不正经务拢,打下的粮食还不够上缴咧。早些年也有人来给提亲来,女方也能看下世全的貌相,一打问世全的帮底就撇了口了,怕跟上这人把日子过塌火了。这不是,年纪也三十了,在当时村里算年纪大的了,婚事也就放下了。看看和自家同年隔岁的后生们都成家有儿和女了,自家还是孤鬼地,更活的烂性了。日子混一天算一天,纯粹是叫花子吃葱——穷撒乐咧。 世全听他姑夫说他,笑了一声:「姑夫,我就看了看,没耍。他们非说我耍来,有甚办法?你那钱靠后些儿还哈。」「你没耍?没耍人家那是冤枉你咧?!还钱?在

    28 min

About

汾阳方言《山乡人物故事》系列原载「汾阳方言微信公众号」,是王羽钟先生创作并亲自朗读的方言文学作品。通过对17个虚构人物的描写,勾画了晋西山村过去百年来的风土人情。也是不可多得的汾阳方言文学作品语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