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晚·花地·文化

花地 | 黄大德:双泪只为挚友流——赖少其和萧殷的故事

文/黄大德

我曾在许多场合见过赖少其同志,他总是笑眯眯、乐呵呵的,给人一种和蔼、慈祥、达观、潇洒的印象。

然而,在1993年11月广东省作家协会召开纪念萧殷逝世十周年大会上,坐在主席台上的赖老,面对着几百位文学界的朋友,老泪纵横。我被赖老的眼泪震住了,感染了,举起照相机拍摄……

1994年大年初二,我去给赖老拜年,把我拍他的照片送给他,他的夫人曾菲、女儿赖晓峰也走过来看。晓峰激动地说:“真感谢你抢拍了这样珍贵的镜头,几十年了,我从没见过爸爸流泪。”

曾菲同志的眼睛也闪动着泪花:“你知道吗,赖老的病,就是因萧殷的逝世而起的……”

【1】

十年前,赖老在安徽任省委宣传部副部长。那天,他收到《羊城晚报》发来的电报,告诉他萧殷逝世的消息,请他写一篇纪念文章,以便出一个纪念专版。赖老还没看完电报,脸色为之一变,悲痛之情,无以名状。曾菲没有去安慰他,也没法去安慰他。她知道他和萧殷的友情。

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起,他俩都是广州市立美术学校的学生,曾一起冲出校门,投身如火如荼的抗日救亡运动,一起在白色恐怖中参加示威游行,一起酝酿成立“广州艺术工作者协会”,公开发表宣言,号召文艺工作者联合起来,组织统一战线,抗击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

尔后,他们又一起被国民党反动派列入黑名单,在广州,在上海,遭到疯狂的追捕。直到1938年他们才分了手:萧殷去了延安,赖老去皖南参加了新四军。

1949年,他俩相逢在北京文代会上,并同时被时代的洪流推上了党的文艺领导岗位。在那没完没了的政治运动中,时而“左”风劲吹,时而“右”浪滔天,但他俩在各自的岗位上,心有灵犀,都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没有见风使舵,没有随波逐流。当然,他们也都因此而戴上“右倾”的帽子,承受着人们难以想象的压力。但是,他们都始终如一地为党的文艺事业默默耕耘,默默奉献。

五十年一起出生入死,五十年一起患难与共,任凭风云变幻,但他们本色不变,信念弥坚;斗志日旺,情谊益深。

【2】

就在萧殷去世前几个月,赖老因公路过广州,得知萧殷病重在家,特地写了一首诗,裱好,合家去探望萧殷。萧殷在床上已不能起来,叫妻子陶萍和儿子把赖老写的诗轴用衣夹挂在帐内,诵读着、欣赏着,心里十分激动,他用低微的声音对赖老说:“我会好起来的……”

这一幕恍如昨天,可萧殷还是走了!

赖老拿着电报喃喃着:写文章……写什么?从何写起?他想起了萧殷送给他的十几本书,便走到书案前蹲下,一个抽屉、一个抽屉地翻着,失神地寻找着。突然上面的一个抽屉不知怎地掉了下来,撒了一地的书。他一眼就发现萧殷的书,书名都是由他题写的!

他机械地翻着早已读过的书页,可什么也看不清。他只感到书页中透出了萧殷那一腔热血的余温,还跳动着萧殷那颗滚烫的心。

赖老的心更痛了:你一生都为党的文艺事业,为培养青年一代的文艺工作者呕心沥血;如今,打倒了“四人帮”,迎来了文艺的春天,但文艺队伍却处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而各种“思潮”“文艺”令人眼花缭乱,这时候多么需要你啊,但你却走了。

曾菲从未见赖老如此悲痛过,连忙扶他坐下:“你先歇一会儿吧。”赖老木然地摇摇头,指着窗户。屋外,昏天黑地,雨不住地下,窗玻璃挂满了水珠。“你看,老萧去了,天地同悲,天地同悲啊!”他看了看手中的电报:“老萧,我该为你写点什么呢?”

“你就先写首诗吧。”曾菲建议道。

“也好,先写首诗。”赖老凝视着窗外,吟诵着,然后提笔醮墨,用他最拿手的金农体,写下了《哭萧殷》:

望眼南窗泪和雨,不信秋风报君逝。

恍如昨日登小阁,诗悬锦帐永别离。

为培新花憔悴死,一萤灯火到五鸡,

五十年来同征战,余作新诗哭旧知。

赖老让夫人立即把诗稿寄给《羊城晚报》。

此后的几天,赖老仍沉浸在悲痛之中,精神恍惚,手有点发抖。他不时吟诵着那篇哭萧殷的诗句,总觉得匆匆草成,言犹未尽,情犹未了,于是又提笔修改,写成《伤逝哭萧殷》:

望眼南窗泪和雨,秋风起,落叶不扫黄尘里。恍似昨日登小阁,诗悬宝帐永别离。为培新花憔悴甚,一萤灯光五更鸡,五十年来生死以,余作新诗哭故知。

就在掷笔之际,赖老感到浑身不适,手脚不听使唤,继而左边身子都失去了知觉。这可吓坏了曾菲,马上把他送到医院检查。

病历的诊断栏上竟写着两项带问号的“结论”:脉管炎?脑部受伤?

合肥的医生下不了结论,马上送上海检查,结论是脑外伤。但没有任何外伤的痕迹。血压正常。原因何在?曾菲一下想起来了:那天为找萧殷的书,那滑下的抽屉碰了一下他的头,只是赖老在悲痛之中没有丝毫感觉罢了。这一碰,导致脑血管外伤,血流在脑沟里,引起半身不遂。

上海领导找来了最好的脑外科专家,成功地为他进行了手术。虽然迅速地恢复了健康,但赖老的左侧肢体仍留下轻微的后遗症。

啊,赖老和萧殷,是一对何等亲密的战友,十年之后,当赖老得知要为萧殷举行纪念会,一股思念之情又涌上心头:我欠老萧十年的情,十年的债尚未还啊!尽管他在病中,每天离不开针药,但他硬是支撑着写了《我和萧殷》。

开会那天,赖老在夫人和女儿的搀扶下来到会场。当他的女儿代他宣读发言稿,向文艺界的朋友讲述他和萧殷的战斗情谊,向萧殷的亡灵倾诉他十年的怀念之情。那时,他终于忍不住哭了!他哭得那么坦然,那么动情,展示了一个革命艺术家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