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红
家乡有条文昌河,发源于海南琼山县境内的白石溪,长三十多公里;流经琼山县境内的那一段,弯弯曲曲,沟沟壑壑,两岸绿树翠竹。它穿过文昌市老城区,自西向东绕经我老家村口,再顺流而下注入八门湾,经清澜港扑向南海,这最后十多公里长的水流才真正有了河的模样,最宽处有一公里,窄的地方二三百米。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小学四年级后每天都要过文昌河到对岸的城郊公社第二小学读书。
当年摆渡的船工叫阿贵,是我邻村人,姓何,跟我同属一个生产队。当年他二十四五岁,未婚,中等个头,样子有点怪:一头蓬松干涩又有点卷的头发下面,长着不太对称的五官——眉毛浓密,但间距很窄;眼睛、鼻子和嘴巴几乎挤在一起,脸部显得压迫感极强。常年风吹日晒,给他的额头和脸颊抹上一片皱巴巴的黝黑,加上嘴唇四周密密麻麻又硬又粗的胡子,就像连环画里走出来的黑旋风李逵。
阿贵干摆渡之前,曾经做过幼儿园的工作。不到一年,他被生产队安排接替摆渡的老船工,固定二等工分,折人民币一角五分钱,他很满足。当时干农活一等工分,也不过二角钱,还要开会评议。
我小学四年级那年,阿贵摆渡已有好几个年头了。渡口离阿贵家不到一里地,他每天天未亮就赶到那里,等我们五六位小朋友齐了,把我们摆渡过河。每次他都把铺在船舷上的木板抹得很干净,让我们坐得舒服。
渡口两头各有一条从河岸铺到浅滩的石板路,长二十米,宽一米,是阿贵在摆渡时见缝插针用一个月时间四处找石头堆砌而成的。有了石板路,涨潮时我们在岸边即可登船;退潮了沿着石板路走到浅滩也能够登船,免除了蹚滩涂泥水的烦恼。但碰上农历初一、十五前后潮差最大的那几天,退潮时渡船会离石板路很远,阿贵就挽起裤腿,把我们几个小朋友一个个背着上下船。
阿贵撑船的技术很高超。我们坐上船后,只见他用力一推,木船很快离开河岸,紧接着双手紧握竹篙,纵身一跳,双脚便稳稳地落到船尾他撑渡的位置。随后,竹篙在他手中运用自如,每次插入水里都能精准地找到最佳着力点,用力一撑渡船便滑出数丈,船头荡起层层波纹,平稳地驶向对岸。
听村里人讲,阿贵有一老母与他相依为命,因家里穷,他初中毕业就回乡务农,一直讨不到媳妇。那个年代讨不到媳妇的男人几乎每村都有,阿贵也不介意,每天与渡口为伴,乐呵呵撑船摆渡,摆渡之余也撒网捕鱼,每天都有一二斤的收获带回家孝敬老母。
阿贵总是面带微笑,对工作非常负责任。生产队规定,摆渡时间是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阿贵对每天过河的客人都记得一清二楚,都会等到他们回来才收工。一些村民到对岸走亲戚误了时间是常有的事,有的八九点钟才回到,阿贵也默默地等着。
对有急事要过河的村民,不论什么时间,阿贵都是随叫随到。有一年冬天,我村里一位远房叔叔半夜三更突发急性肠胃炎,阿贵得知后立马把他送过河,还陪他到公社卫生院急诊。
阿贵和我们几位小学生也成了好朋友。他常跟我们说,生产队交给他的任务就是把我们接送过河,按时到校不迟到,安全回家无事故。常挂在他嘴边的还有一句话:“要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
他还利用摆渡空隙教我们学会了游泳。我会游泳,包括自由泳、蛙泳、仰泳,全是那两年得阿贵所教,尽管不是很规范,但我很感谢他。
阿贵喜欢阅读。他初中毕业,在我们生产队也算小知识分子了。那几年经常看到他闲暇时手头捧着一本竖版的《三国志演义》,渡船船舱里还放着巴金的《家》《春》《秋》。
有次刮台风,我到他家里玩,见到他家有个书柜,里面摆着鲁迅、郭沫若、茅盾的一些作品,还有《红日》《红岩》《红旗谱》等小说。他私下跟我讲,自己曾经的理想是当作家。
我小学六年级那年,公社举行作文比赛,语文老师要我把阿贵的故事写出来。但当时不知道如何下笔,没能完成这篇作文。
岁月不居,一个甲子过去了。我后来到外地读书,工作,极少回老家。但不时仍会梦回清澈如镜的文昌河,还有河边那个不算热闹的渡口,阿贵的身影也在梦里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