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手札 (17)
他们把我送上汽车。比目鱼平心静气地劝导我(他语气缓和,甚至可以用慈悲来形容),让我一定要住院治疗,剩下的事情尽管交给他们。我如同一个无行事能力的傻瓜,嘤嘤哭泣,唯唯诺诺地听从两人的安排。连同祝子,我们一行四人在车上颠簸多时,暮色降临,才终于到达森林深处的一家大医院门口。
我一直以为那是一所疗养院。
我接受了一位年轻医生极为温柔且细致的检查,检查结束,医生有些腼腆地笑着说道:
“那么,就先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吧。”
然后,比目鱼、堀木和祝子便把我一个人留在了医院。祝子走前将装有更换衣物的包裹递给我,接着又默默地从腰间掏出针管和我未用完的药物。原来她果真以为那是壮阳药。
“不,这个不要了。”
真难得!我生平首次主动拒绝别人递来的东西,竟是在这种时候。
我的不幸,恰恰在于我缺乏拒绝的能力。我害怕一旦拒绝别人,便会在彼此心里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裂痕。但那一刻,我竟无比自然地拒绝了曾让我几近疯狂的吗啡。或许是被祝子那“神圣的无知”打动了吧。哪怕只是一瞬,我也算是摆脱过毒瘾吧?
但随即,我就被那位带着腼腆笑容的年轻医生带到一栋病房中,“咔嚓”一声,大门紧锁。这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当初服下安眠药被救醒后曾说“要去一个没有女人的地方”,这句愚蠢的呓语竟以如此奇妙的方式成真。住在这栋病房的精神病患者全是男性,连护士也是男性,没有一个女人。
如今的我连罪人都称不上,我是一个疯子。不,我绝没有疯。哪怕是一瞬间,我也没有疯过。可是,唉,哪个疯子会说自己是疯子的?可以说,被关进这座医院的人都是疯子,在医院外的,则都是正常人。
我向神发问:“不反抗何罪之有?”
望着堀木那美得不可思议的微笑,我泫然泪下。我忘记思考,忘记反抗,坐进汽车被带来这里,成了一名精神病患者。即使现在离开,我的额头上也已刻上疯子的印记,不,该是废人的印记。
我丧失了做人的资格。
不如说,我已不能被称之为人了。
来这里时,正值初夏时节,透过铁格子窗,能看到院里的小池塘中开着红色睡莲。三个月过去,波斯菊在院里绽开,意想不到的是,故乡的大哥带着比目鱼来看我,他依然是印象中那副认真而谨慎的样子,用略带紧张的口气对我说:“父亲已于上月因胃溃疡过世,至于你的事情,大家已不计前嫌,今后你不必再为生计发愁,可以什么都不做。或许你对东京还有留恋,但你必须马上离开东京,到乡下疗养。你的胡作非为,涩田先生已差不多摆平了,不必记挂在心。”
故乡的山水浮现在眼前,于是我轻轻点头。
我完全成了一个废人。
父亲的死讯,让我越发窝囊。父亲已然不在。那份曾占据我心,眷恋般的恐惧已然消逝,我的心变得空空荡荡。这甚至让我怀疑,那盛载苦恼的器皿曾经之所以那么沉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父亲走后,我顿时泄气,连苦恼的能力也随之失去了。
大哥果真履行了他的承诺。从家乡乘汽车南下,四五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一处东北地区罕有的温暖的海边温泉。村边有五间陈旧的茅屋,茅屋墙壁剥落,柱子已被虫蛀,几乎没有修葺过的痕迹。大哥为我买下这五间屋子,又为我请了一名年近六旬的女佣。女佣一头红发,长相丑陋。
三年期间,我数次被这位名唤阿铁的老女佣残忍侵犯,有时我们也像夫妇一样吵架。我的肺病时好时坏,人时胖时瘦,有时咳出血痰。昨天,我叫阿铁去买一盒卡尔莫钦,她在村里的药店买的卡尔莫钦却与以往的包装不同。我没太在意,谁知睡觉前吞了十颗药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入睡,正觉蹊跷,肚里突然翻江倒海。我急忙跑进厕所,结果狂泻不止,之后又跑了三趟厕所。我心生疑窦,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药盒,上面写着“海诺莫钦”,是种泻药。
我平躺下来,在肚子上放了热水袋,琢磨着该如何责怪阿铁。
“你给我看好了,这不是卡尔莫钦,这叫海诺莫钦!”
这么说着,我不由得呵呵笑了起来。看来,“废人”大约是喜剧名词了。为求安眠反而服下泻药,而且这泻药的名字叫海诺莫钦。
如今的我,谈不上幸福,也谈不上不幸。
一切都会过去的。
在所谓“人世间”摸爬滚打至今,我唯一愿意视为真理的,就只有这一句话。
一切都会过去的。
今年,我将满二十七岁。白发骤添的我,在大部分人眼中,恍如年过四旬。
資訊
- 節目
- 發佈時間2021年7月9日 上午10:00 [UTC]
- 長度8 分鐘
- 集數35
- 年齡分級兒少適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