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尹广
周涛是我在新疆军区结识的良师益友。他去世近两年,我时常读他送给我的书。最近细读他的长篇散文《游牧长城》,其中《铜月亮》一文让我爱不释手。
读《铜月亮》,我最大的感触是:月亮不再是天上的抒情符号,而是一块被时间、被风沙、被人的目光“铜化”的硬壳——它既照亮,也压得人发疼。
周涛写月亮:
“‘月亮’,有人指着喊。他要不喊,没准儿有人以为炼钢厂把钢水浇错了地方呢。多么不像月亮啊,那么一滴,金黄透亮的溶液,岩浆似的,钟乳石似的,流动在墙凹的容器里。眼看着它在动,填满、溢出,仿佛在一个看不见的轮廓里满溢,看着就要流过头了,就要造成残缺了,就不可能填充得圆满了,不料它巧妙,在露呈轮廓的一刹那,一笔补救成浑然天成的完美。”
他摒弃了传统文学中柔美朦胧的月亮意象,铸造出独具锋芒的“铜月亮”。这月亮,带着戈壁风沙打磨的粗粝质感,泛着冷兵器时代的金属光泽。
他描写月亮:
“它既不是一钩斜挂,也不是‘天上一轮才捧出’的皎洁,而是像一枚出土在长城堞墙上的红铜古钱,烧红熔化,渐渐在冷却。然后,它嵌在了凹墙里。”
他写的月亮,不是“皎洁”“温柔”,而是“古币”“开元通宝”“五铢钱”,像长城的城徽,也像历史的纹章。于是,月亮不再是李白、苏轼的月亮,而是:
“那样一种优质的纯铜的红黄,色泽异常辉煌明亮,却不耀眼”,“渐渐滴出一滴烧红的铜汁来,填充在凹墙里。金红透亮,钢水似的散发着炽烈的光辉”,“这红光渐渐被周围的天空吸收,使它冷却,还原为青铜古币,皈依沉静了”。
更触动我的是他对“看”的反思。传统诗里,人仰望,月俯视;周涛却写:“最后,它全部升起来,悬垂城上,晚照似的满脸努力挣脱诞生的红光”,似乎是在说:月亮也低头看着我们人类。
那一刻,我体会到一种“被观看”的战栗:在人类长河里,人不再是万物尺度,而只是一粒被月光称重的尘埃。所谓“铜月亮”,其实是把人的体温一点点吸走,让心跳也带上金属的回声。
他笔下的“铜”,不是坚硬,而是氧化;不是永恒,而是漫长腐蚀后的印记。月亮之所以“铜”,是因为它替我们收藏了所有说不出的锈蚀——那些无法返乡的年月、那些在夜里悄悄折断的骨头。它把柔软的光熬成硬壳,只为替人保管最后一点“不柔软”的尊严。
掩书沉思:在城市里,我们见到的月亮越来越白、越来越亮,像抛过光的不锈钢;而周涛笔下的月亮是“铜”的——发红、发黄、发乌、发绿、发沉,却因此更接近时间的真相。它提醒我们:真正的光亮,往往先要经过一层锈;真正的故乡,也常常站在无法返回的远处,像一块被月光锈蚀的铜,在记忆里越来越重,越来越烫。
今天,我们被算法驱赶着奔跑:三分钟读完一本书、五秒钟刷完一条短视频、隔夜的热点就被新热点“迭代”。当“刷新”成为日常动作,人的感情也来不及沉淀,更来不及生锈。周涛写“铜月亮”反其道而行:他把月亮写成一块“越擦越暗”的金属,把“锈”视为时间颁发的勋章——原来并非所有东西都需要越新越好,有些价值恰恰藏在“慢”与“钝”里。铜月亮提醒现代人:敢于慢下来,敢于让记忆氧化,敢于把伤口留在空气里发黑,这才是对抗“速度暴政”最小却最顽固的个人行为。
把速度放慢,把滤镜关闭,把重量扛起,哪怕身在CBD,也能让一轮发乌、发沉的月亮缓缓升起,照见自己来时的路。